那雪断断续续竟下了好些日子,落地即化,融水成溪,旋即又被新雪覆上,周而复始,无声演绎着逝去与重生。除却这天象异动,近日京中坊间,亦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闻悄然流窜。
四殿下曾微服至醉仙楼,对某位艺妓破为青眼。流言一起,便如烈火燎原,街头巷尾,茶肆酒楼,三言两语之间,便能传得惟妙惟肖。
有人信以为真,称殿下一贯风流,实属平常。也有人摇头冷笑,断言此事八成是醉仙楼艺妓自编自演的戏码,借众人舌根造势。于是众说纷纭,真伪莫辨,却平添几分暧昧与热闹。
醉仙楼内,不论白昼黑夜,向来是灯火通明,宾客如云,仆从侍女穿梭如织,歌姬舞女轮水袖翩迁,一派穷极奢靡,风流鼎盛之象。
漱玉房中,年岁尚小的丫鬟春枝正将外头听来的闲语碎语说与漱玉,越说越是气恼,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颇为漱玉打抱不平,“姑娘,他们怎能这般混说,您可是京中头一份的容貌才情,往日里多少贵人想求您一舞一曲都难,如今倒编排起您借那没影儿的闲话去逼迫四殿下了,真真是茶喝多了,闲得发慌呢!”
漱玉被她这又急又气的模样逗得莞尔,忍不住伸手轻轻一捏春枝那鼓囊囊的脸颊,柔声劝道,“好了,不过都是些不明就里之人,借着贵人名头打发辰光,满足些遐想罢了。我自个儿都不曾往心里去,你倒先气成个小河豚了。”
春枝双颊被她捏得嘟起,口齿不清地嘟囔,“姑,姑娘,您就是性子太好了,太过柔顺了。这若换作是碧罗姐姐,早就在屋中摔杯砸瓶,闹得震天响了。”
漱玉收手,眼眸流转,心下却是一片冷然:这般流言,只怕正合了碧罗的心意。只不过她不会去争那一口虚名,这流言若传得更响亮些,才真正有了用处。京中人素来好信绯闻风月,她若想借机踏出此处,便需让众人皆信,她与四殿下之间,确有几丝牵连。
她面上却不显分毫,只对春枝温言道:“好了,且去将妆奁取来,该试妆预备着了。”
春枝低低应了一声是,乖觉去了。
梅让尘那厢,方才同梁砚修等人于马场尽兴而归,犹觉意犹未尽。梁砚修将手中马鞭绕来绕去,笑着提议道:“今日天色尚早,不若去醉仙楼小坐,听闻今日新排了几支曲子,颇可一听。”
梅让尘听罢,脑海中掠过那日台上台下皆不寻常的女子,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他忆起前几日命人暗中探查,所得不过寥寥数语。醉仙楼花魁,名唤夭夭,出身来历干净得几乎空白。不过这查无可查,才是真的蹊跷。
梅让尘眼底兴味更浓,面上却未显半分,只懒懒应道:“也好。”
一行人遂乘轿前往。将至楼前,却见门外竟无人迎候,唯有两只灯笼在风中摇曳。
梁砚修挑眉,正欲遣随从上前通报,忽闻听楼内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声,穿透门扉刺入耳中。
“我的脸,我这是怎么了?”
几人快步踏入楼内,但见原本笙歌鼎沸的大堂内,宾客们围作一团,窃窃私语之声嗡嗡作响。人群中央,正;是碧罗、漱玉与妈妈三人。
那碧罗瘫坐于地,衣襟不整,形容混乱,脸颊通红,状若疯魔,似是酒后失态,冲撞了宾客。漱玉则静立于她数步之外,身形直挺,双手紧握衣袖,面色惊惶,似被吓得不轻。妈妈神色微变,却仍勉力笑着上前,取过一块深色纱幔欲将碧罗兜头盖住,一面不住地对着周边宾客陪笑,“叫诸位见笑了,楼中姐妹失仪,实属我管教不严。”
碧罗经此一遭,神智似清醒了几分,眼中惊惶交杂,猛地抬手指向漱玉,指尖颤抖不止,声音凄厉,“是你,那茶水中下了腌臜东西,原该是你喝的,你却将其换至我手中。若不是那茶,怎会弄得我这般模样?你,你分明是存心害我!”
此言一出,场中气氛登时一滞,窃语声停止,满堂宾客面色皆变。碧罗也在这氛围中忽地意识到自己言语过重,心下一慌,却已是覆水难收,悔恨涌上心头,只觉四面冷眼俱来,更叫她惶惶不安。
漱玉心下冷嗤,眼中却顷刻间凝起一汪泪水,身形微颤,颇是惹人怜惜,“碧罗姐姐,此话从何说起?你我纵有些微嫌隙,不过女儿家嬉闹,怎就值当用这般骇人的名目来构陷于我?那等秽物,我闻所未闻,更遑论沾染分毫?我又有什么缘由非要害姐姐不可?”
言罢,她倏然转向妈妈,深吸了一口气,那蓄在眼中的泪珠恰于此时滚落,“妈妈明鉴,方才姐姐突感不适,行止狂乱,险些冲撞了贵人,夭夭只是心中惊惧,想要上前搀扶姐姐,满堂宾客皆可为我作证。姐姐此刻,怕是气血翻涌,一时昏乱。求妈妈快请大夫来细细诊治才好,总需静养些时日方能安稳。”
最终,她朝着四下宾客盈盈一福,姿态谦卑,“今日惊扰诸位雅兴,皆是夭夭照拂不周之过,夭夭在此给诸位赔罪了。”
梅让尘目不转睛地盯着漱玉。她这一番话,字字柔软,却句句如刀,先以眼泪示弱,占尽情理,再以事实辩驳,堵人之口,最终以病症为名,杀人诛心,绝了对方所有后路。局势在微妙之间便转了折,连他也不由暗暗凝神。
此女心思缜密,手段果决,却未免太过巧合。若说全无预谋,他只信三分。偏她伪装得滴水不漏,令他心中生出几分疑窦,又添了几分想看透的兴味。
妈妈此刻哪有心思想那许多,只觉漱玉句句在理,且给了她绝佳台阶。她便立刻顺势而上,面上笑意不减,“是极是极,方才不过虚惊一场。碧罗一时气血翻涌,口不择言,委实失仪,还望诸位见谅。”说着,她干脆利落地将碧罗拉拽起来,半扶半拖地将人往后头戏房带去,脚步丝毫不乱。
一入内,她面色顿时一沉,将碧罗按在一张红木椅上,冷声吩咐身侧丫鬟去请大夫,这才怒其不争地瞪向碧罗,“胡闹,你可知方才险些害了整座楼的名声。待宾客散后,再与你细算。”
碧罗痴痴地盯着虚空一处,眼中再无半分神采,只余下一片绝望,心下恍然:完了,此番是彻底完了。
漱玉目送妈妈携碧罗离去,心下淡然,此间后续已与她无干。她正欲敛袖退下,却闻梁砚修一声“留步”自身后传来。
她顿住脚步,旋即回身,抬眸望去,不期然正正撞入梅让尘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愣怔片刻,待听得梁砚修轻笑一声方才回过神,对着众人又是一福身,“四殿下,梁世子……”
梁砚修抬手抚上下颌,似笑非笑地打量她,略一沉吟,“哦?美人平日深居简出,倒是将我等身份很、记得一清二楚。”
漱玉此刻形容端正,微微一笑,应对得滴水不漏,“梁世子说笑了,醉仙楼开门迎客,倚仗的便是京中各位贵人的垂怜。若连诸位大人都识不分明,夭夭岂非太过失职?”言语间,她眼风极快地扫过梅让尘,复又低眉,柔声道:“方才楼中纷乱,实在惊扰诸位雅兴,是夭夭等招待不周。这便命人备下清净厢房与酒水,为诸位压惊。”
言罢,她正欲抽身告退,却见梁砚修忽地面色一凝,半笑半叹,“啧,这世上巧事虽多,可巧到这份上,倒也稀罕,一出好戏,让咱们撞了个正着。”
他一席话说得似轻似重,语带调笑,却偏又留了几分含混余地。原本还只是低声窃语的宾客们,此刻纷纷投来探究的目光,场间气氛顷刻间微妙起来。
梅让尘同样紧盯漱玉,唇边笑意若有若无,心底却冷声一哂:巧?世上哪有这般巧合。
四下逼视之下,漱玉心头猛地一紧,抬起的双眸中晶莹透亮,似又有泪意,哽咽道:“梁世子,此话当真折煞夭夭了。方才变故突生,夭夭惊惶尚且不及,何来余力算计周全你?诸位贵人的行踪,岂是夭夭所能窥探?更何况,以此等自损清誉且殃及楼中姐妹的法子做局,岂非愚不可及?”
她语声渐低,似有无限委屈,却并未急着辨尽,反而停顿片刻,任由怀疑在众人间游走。她赌的,正是此刻她若急着自辨,反倒更显心虚。
众人间静默了片刻。梁砚修忽而又笑了起来,语气复又变得轻松,“瞧瞧,我不过一句戏言,美人便急得落泪。倒叫我同梅四,成了无情的恶人。”说着,他以肘轻触梅让尘,玩笑似的道:“你可得替她担待几分,免得美人今夜回去,泪湿了枕头,怨你我不解风情,枉负良辰了。”
梅让尘的目光深深覆在漱玉身上,懒懒开口:“你唤夭夭?”见漱玉颔首,方继续开口,“既如此,便依砚修所言,随我们一同去厢房,带上一壶烧春。”
漱玉闻言垂首,心想:正合我意,随即低声应了一句是,旋即退下,身影渐行渐远,终是隐于重重帘幕之后,再看不分明。
漱玉捧着那壶新温的烧春步入兰亭居时,梁砚修与章斯衔早已是酒酣耳热,目色迷离,怕是连眼前人影都难以辨得分明了。
她心下别有计较,眼眸微转,便径直行至梅让尘案前,跪坐下来,执壶为他斟酒,动作优雅,香气飘散。
漱玉的目光紧紧凝于酒液之上,“殿下可知,此酒最妙之处,并非其烈,而在其魂。”
她方才抬眸,双目轻轻拂过梅让尘面庞,声音低缓,“寻常人只道它性烈灼喉,却不知,若有慧眼识魂,将其移出这喧闹酒肆,置于静室深窟之中,予其时日。它必能以绕指之柔,回馈知味之人。”
梅让尘拾起酒杯的动作一缓,视线自杯沿抬起,落至漱玉的眉眼间,默然凝视片刻,语气莫测,“静室深窟,固然能养其魂。然,若终究是一坛酸酒,岂非白占本宫一处窖藏?”
漱玉微微一笑,正欲开口继续同他周旋,却忽闻廊外脚步匆促,夹杂着几声低喝。
顷刻间,妈妈已迎至门口,满面堆笑,声音隐隐发颤:“哎呦,原来是蒋大人。大人怎地亲自劳驾?要查什么,您只管吩咐便是。”
蒋绍辉扫给妈妈一个眼风,声音冷硬,“奉宋相之命,前来调取楼中一应女子的籍册档案,叨扰了。”语罢,身侧男子凑耳低语,告知四殿下此刻正歇于兰亭居。不待引领,他便径直阔步推门而入。
“四殿下安好!下官奉命行事,叨扰殿下雅兴,还望殿下多多海涵。”二人望去,只见其身着暗蓝官袍,口中说着敬语,腰背却挺得板直,面上也不见多少恭谨之色,反倒透着一股成竹在胸的傲慢。妈妈被生生挤到一旁,欲言又止,始终插不上话。
梅让尘闻言,唇角挂笑,颇显玩世不恭,“我当是谁,原是蒋大人。既来了,何必急着办差?瞧你满面风尘,不若坐下饮一杯,松快松快。这等微末小事,交由下人去跑即可。”
蒋绍辉赶忙垂腰拱手,连连推辞,“殿下盛情,下官心领了!只是宋相那边催得紧,实在是不敢耽搁。恕罪,恕罪!”语罢,他却突然挺直腰板,神色一敛,话锋一转,“宋相明言,此楼女子若有来历不清者,殿下纳之,便是百弊而无一利,下官今日,不得不查。”
此言既出,厅内顷刻间寂静,几乎是借着那流言,将矛头直直对准了梅让尘。
梅让尘眼底笑意未减,心中却冷笑。宋相这老狐狸,果然不放心他,打着整肃教坊的名号,分明是借醉仙楼敲打,看他会不会露馅罢了。
他拾起酒杯饮一口烧春,姿态潇洒依旧,“既是奉命前来,那便查吧。本宫自来爱热闹,不妨多添几分。”
漱玉指尖一紧,壶身险些滑落,唇角仍含着笑,心底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宋相之名落入耳中,仿佛伤痕被忽地撕开,引起一阵灼痛。然此刻,她却不得不急忙将神色收敛。
醉仙楼内的账册她早已处置得干干净净,可那些在朝堂上能动真格的东西,带着官印、带着证人签名的正卷,并非一间楼可以抹去。若宋相之人已在正卷上落下笔痕,今朝一翻,不只是她的身份被发现,便是这位四殿下的仕途与清誉也要被钉在朝堂的耻辱桩上。
她绝不愿自己与梅让尘此刻出事,她还需要借他的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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