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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树

复旦的毕业证书被谭知和仔细收好,与那两张深红色的录取通知书一起,存放在箱底,成为一段珍贵却不再沉重的青春注脚。那个装着干樱花的玻璃罐,跟随她搬进了离公司不远的小公寓,稳稳地立在书桌一角。粉白的花瓣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一个沉默而恒久的、温暖的陪伴者。

她开始了数据分析师的职场生涯。朝九晚五,地铁穿梭在城市的脉络里,报表、会议、分析模型构成了日常的主旋律。她像一颗精准而可靠的齿轮,高效地运转在庞大的社会机器中。同事眼中,她是安静、专业、值得信赖的谭知和。她渐渐学会了在规律的节奏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小确幸:清晨一杯手冲咖啡氤氲的香气,午休时耳机里流淌的舒缓古典乐,下班路上遇见亲人的流浪猫时蹲下身的片刻温柔。她租住的公寓带一个小阳台,养了几盆生机勃勃的绿植。阳光好的周末,她会把樱花罐拿到阳台,让它也沐浴在暖阳下,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时光在键盘敲击声中悄然流淌。又是一个沉闷的、细雨绵绵的春日午后。办公室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溪流。空气里是复印机的微臭氧味和咖啡的苦涩。谭知和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思绪却像窗外的雨丝,飘向了远方。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另一个雨天。想起了那个有老旧凉亭的公园,想起了夏予崇递过来的那把刻着仓鼠樱花的透明伞,想起了他半个身子淋湿却先问她“没事吧?”的样子,也想起了《言叶之庭》里在雨声中心灵靠近的静谧。一种强烈的、怀旧的冲动,混合着对纯粹雨声的渴望,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

不是逃避,是追寻。追寻一份沉淀在记忆里的宁静,追寻一次对自我的温柔纵容。

她几乎没有犹豫。指尖利落地敲下“保存”,关闭文档。起身,拿起风衣和一把素色的长柄伞。

“小谭?下午的客户需求会…” 邻座同事抬头。

“抱歉,有件惦记很久的私事要处理,请假半天。” 谭知和的声音平静而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她看向主管,眼神坦然。主管看着她一贯沉稳可靠的表现,理解地点点头。

走出写字楼,湿润微凉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雨丝细密,温柔地笼罩着世界。谭知和撑开伞,径直走向地铁站,目的地明确——那个城市另一端、承载着旧日雨声记忆的公园。

公园里游人稀少。雨水洗刷过的树叶青翠欲滴。那座熟悉的凉亭静立在雨中。她走进去,收起伞,坐在当年他们躲雨的长凳上。凉亭里只有她一个人。雨点敲打着亭檐,发出清脆而规律的滴答声,汇成一首纯粹的白噪音乐章。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没有汹涌的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被雨水包裹的平静。那些关于雨的、关于凉亭的、关于那个阳光般少年的记忆碎片,像被雨水浸润的羽毛,轻柔地拂过心间,带着温暖的怀念,不再有刺痛。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只剩下雨声和自己的心跳。她静静地坐着,听着雨,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只属于自己的宁静与放空。直到暮色渐起,雨势稍歇。她站起身,带着一身雨水的清新气息,像充了电一般,平静地汇入归家的人流。

这次雨中的“逃离”,像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门。不久后的一个周末,她在街头闲逛时,被一家社区烘焙坊飘出的、浓郁诱人的面包香气深深吸引。暖黄的灯光下,刚出炉的面包泛着金黄油亮的光泽。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进去,报名参加了一个周末的烘焙体验课。

揉捏面团的感觉意外地解压。看着面粉、水、酵母在手中变化、膨胀,散发出温暖的麦香,最后在烤箱里变成金黄饱满的面包,这个过程充满了治愈的魔力。当她第一次成功烤出外脆内软的法棍时,那份纯粹的成就感,让她久违地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明亮的笑容。她想起了夏予崇曾经给她带的、他亲手做的咖喱面包,想起了保温袋上那只咧着嘴的恐龙挂钩。原来,将心意和温暖揉进食物里,是这样的感觉。她爱上了烘焙,把周末的闲暇时光都泡在了烘焙坊,从学徒做起,一点点学习。手腕上几乎淡去的旧痕,在揉捏面团时微微用力,仿佛也融入了这充满生命力的劳作中。

岁月在面包的香气中变得格外醇厚。谭知和像无数普通人一样,走过了漫长而充实的职业生涯。她认真工作,也按时退休。退休欢送会上,同事们送上真诚的祝福,她微笑着致谢,眼底是历经沉淀后的从容与满足。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一个小小的纸箱,里面除了必要的物品,就是那个陪伴了她几十年的玻璃罐。罐中的樱花,在时光的打磨下,颜色愈发温润深邃,像蕴藏着无数故事的琥珀。

她离开了上海。没有特别的留恋,这座城市完成了它的使命。她选择回到童年与外婆一起生活过、留下过模糊却温暖印记的江南小城。小城已焕然一新,但骨子里的温润水乡气质仍在流淌。她没有住在市中心,而是在一条安静的老街尽头,租下了一个小小的临街铺面。推开后窗,就能看到一条蜿蜒的小河和古朴的石拱桥。

经过几个月的筹备,“知味”面包坊悄无声息地开业了。店面不大,暖黄的灯光,原木的货架,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新鲜面包的、令人愉悦的麦香和黄油香。谭知和系着干净的围裙,在操作间里忙碌。她烤欧包、可颂、贝果,也做小时候外婆常做的、带着本地特色的桂花米糕和酒酿饼。她做的面包用料扎实,发酵充分,带着手作的温度和用心。没有花哨的宣传,靠着街坊邻居的口碑,“知味”渐渐有了稳定的客源。常有放了学的孩子被香气吸引,攥着零花钱来买一个刚出炉的菠萝包;也有老街坊喜欢在清晨,端着一杯茶,来买两根法棍,顺便和她聊几句家常。

那个装着干樱花的玻璃罐,被谭知和细心地擦拭干净,放在了面包店临街橱窗最显眼的位置。旁边点缀着几枝新鲜的雏菊或当季的小花。粉白的花瓣在暖黄的橱窗灯光下,散发着宁静而恒久的光芒。它不再是一个沉重的纪念品,而是成了这个小店温暖氛围的一部分,像一个无声的吉祥物,静静地诉说着一段关于陪伴、失去、治愈与重生的悠长故事。一只胖乎乎的橘猫不知从哪里跑来,成了店里的常客,最喜欢蜷缩在放着樱花罐的橱窗角落里打盹,毛茸茸的身体沐浴在阳光和面包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又一个四月。小城的春天温润多雨。河边的柳枝绿得醉人。某个细雨蒙蒙的清晨,谭知和早早来到店里,准备当天的面包。面团在发酵箱里静静呼吸膨胀。她站在操作间门口,看着细雨如丝,飘落在老街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空气中混合着雨水的清新、泥土的芬芳和店里弥漫的、令人心安的面包香气。

她回头,望了一眼橱窗。那个透明的玻璃罐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通透,粉白的樱花花瓣依旧保持着舒展的姿态。橘猫在罐子旁边翻了个身,睡得正香。

谭知和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平静而温暖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岁月沉淀的从容,有亲手创造生活的踏实,有对逝去之爱的温柔怀念,更有对当下这份平凡、充实、带着面包香和猫咪呼噜声的宁静生活的,深深的感恩与满足。

细雨依旧无声地飘洒。面包的香气在湿润的空气里悠悠扩散。新的一天,在“知味”面包坊温暖的灯光和袅袅香气中,开始了。她的故事,带着阿崇留下的爱的养分,在故乡的细雨中,在面包的麦香里,平和地、踏实地、充满温度地继续书写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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