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晨雾尚未散尽,第一缕曦光便慷慨地洒在了骠骑将军府那巍峨的门庭之上。
两扇庄重的朱红色大门,如同饱经风霜却依旧挺拔的卫士,在薄雾中沉淀出一种内敛的威严。
这颜色并非张扬的艳红,而是经过岁月沉淀、符合三品以上武官规制的深沉朱色,贵气逼人却绝不刺目,无声地昭示着府邸主人显赫而正统的身份。
门扉之上,纵横九路、共八十一颗碗口大的黄铜门钉,在晨光下闪烁着温润而冷硬的光泽。
它们排列得如同军阵般严整,每一颗都锃亮如新,绝无半点锈蚀污迹。
每日卯时,专司此职的老门房便会带着小厮,用浸了桐油的细软棉布,将这些铜钉挨个儿细细擦拭一遍,这经年累月、风雨无阻的精心维护,早已刻入了将军府的日常肌理。
铜钉的光亮,映照着府邸不容懈怠的纪律。
门前,一对昂首蹲踞的石狮是府邸最沉默也最威严的哨兵。
它们身形雄健,鬃毛的每一缕卷曲都雕刻得精细入微,仿佛随时会随风拂动。
石狮目光炯炯,直视前方,带着一股洞察秋毫的锐利,任何心怀不轨者在这目光下都难免心生怯意。
狮身所用的石料产自北方苦寒之地,质地坚硬异常,历经扬州城湿润的海风、绵密的梅雨、酷烈的骄阳反复侵袭,石身颜色已愈发深沉,却丝毫无损其磅礴的威严,反而更添几分沧桑厚重的气度。
东西两侧,各设有一座简朴的木石结构岗亭。
亭子仅能遮风避雨,毫无雕饰,却透着军旅特有的实用与坚固。
此刻,各亭内肃立着两名当值亲兵。
他们身着制式皮甲,腰挎佩刀,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门前长街,是这威严门庭最直接的守护者。
晨风掠过,甲叶偶尔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撞声,打破清晨的寂静。
门楣之上,高悬着黑底金字的“骠骑将军府”牌匾。
那五个大字字体遒劲有力,筋骨开张,隐隐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正是当今圣上御笔亲题。
牌匾边缘的木料上,能清晰地看到细微的磨损痕迹,那是岁月流逝的无声证明。
然而,那御赐的金漆却依旧保存完好,光可鉴人。
府中规矩,每月朔望(初一、十五)必有专人搭梯仔细拂拭,确保御笔的尊崇与光彩永不蒙尘。
绕过门前那对石狮,踏过数级平整的青石台阶,推开沉重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府内景致,而是一面由整块巨大青石雕琢而成的影壁。
影壁如一道屏风,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
其正面,简洁而刚猛地雕刻着一幅“虎啸山林”图。
猛虎踞于山岩之上,昂首长啸,筋肉虬结,威势凛然,象征着沈家将门的武勇与镇守一方的气魄。
雕刻手法洗练,刻意避开了龙、凤等皇家专属或可能被视为僭越的图腾,只以猛虎的阳刚之气彰显武将本色。
若绕至影壁背面,则可见另一番气象。
壁上以工整的阴刻手法,镌录着《孙子兵法》中的经典节选,如“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字迹清晰,笔锋如刀。
这不仅是装饰,更是沈家世代为将、以兵书战策为立身之本的将门底蕴的直接体现。
整面影壁庄重肃穆,毫无花哨繁复的装饰,更无任何逾越礼制的纹样,正如沈家行事,刚正不阿,恪守本分。
这面沉默而坚毅的青石影壁,不仅隔绝了府外的喧嚣,也仿佛凝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
沈清璇每次绕过它,走向府内那片融合了刚健与灵秀的天地时,耳边总会隐约响起父亲在朝堂之上那掷地有声的诤言,眼前也会浮现瘦西湖畔万民跪拜的震撼景象。
记忆回溯到数年前,皇帝退位新帝登基不久,百废待兴。
金銮殿上,紫烟缭绕,冕旒下年轻皇帝赵珩的眉头却紧锁着。
争论的焦点,正是父亲沈崇山在江南推行的新政。
户部尚书王崇俭,须发皆白,手持象牙笏板,声音带着久居高位的倨傲与对新事物的本能排斥:
“陛下!江南新政,名为惠民,实乃乱政之源!
减免赋税,国库岁入何以为继?土地均分,置世家大族祖产于何地?
更遑论混淆士农工商之序,长此以往,尊卑不分,礼法崩坏,国将不国!
臣泣血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废止江南乱政,以正视听!”
他身后,一众身着绯紫官袍的老臣齐声附议,声浪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沉沉暮气。
新任吏部侍郎李牧,出身江南寒门,正是新政学府培养出的第一批俊才,脸色涨红,正要出列反驳,却被一个沉稳如山岳、却隐含金铁之音的声音压过。
“陛下!臣沈崇山有本奏!”
沈崇山一步跨出武将班列首位。
深紫色麒麟补服包裹着他挺拔如松的身躯,多年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气势瞬间让殿内温度骤降几分。
他目光如电,直视御座,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尚书所言‘乱政’、‘崩坏’,臣,不敢苟同!”
他环视那些附议的老臣,目光锐利如刀,“敢问王尚书,何为国本?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臣奉旨抚江南,初至之时,所见何物?
是豪强圈地,田连阡陌;是赋税如虎,民不聊生;是饿殍载道,十室九空!此等景象,难道就是王尚书口中应守的‘礼法’?
应护的‘国本’?”
他向前一步,气势更盛,声若洪钟:“新政试行不过五载!
江南如今,仓廪渐实,路有笑语,夜不闭户!
商旅云集于市,百工兴盛于坊,朝廷赋税虽减田赋,然商税、工税之丰,远超旧制!
此乃开源活水,藏富于民,何谈国库空虚?
至于世家怨怼,”沈崇山冷哼一声,目光扫过王崇俭等人,“莫非纵容豪强鱼肉乡里,坐视百姓易子而食,才是维护国本?
江南万民归心,安居乐业,此乃陛下之福,社稷之幸!此等‘国本’,臣以为,当坚如磐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激愤,转为沉痛而恳切:
“陛下!臣与内子(长公主)亲眼目睹战后江南满目疮痍。
百姓畏战如虎,惧税如狼!
新政第一步,非为标新立异,实为解民倒悬!
以陛下皇恩浩荡之名,开办学府武府,广纳寒门,是为开民智、强民力;组建军民修城筑路,发放饭食银钱,是为安其身;减免赋税,推行新田制,使耕者有其田,是为固其心;不拘一格,任人唯贤,破除陈腐门户之见,是为尽其才!
此皆臣等殚精竭虑,为陛下守牧一方,求江南长治久安之策!
‘士农工商’,各安其业,各展所长,江南如今秩序井然,生机勃勃,何来崩坏?此乃中兴之兆!”
沈崇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回荡在寂静的大殿。
他最后深深一揖,字字千钧:“新政成效,江南郡守、万民皆可为证!臣恳请陛下明察!
若因守旧之言而废新政,寒的不仅是江南百姓之心,更是寒了天下黎民对陛下仁政的期盼!臣沈崇山,蒙陛下厚恩,赐丹书铁券,此身此命皆属陛下!
今日,愿以此身家性命与先帝所赐丹书铁券为质,保新政之利,护江南之安!若新政有损社稷,臣甘愿领罪,万死不辞!”
“丹书铁券”四字一出,殿内落针可闻!那是先帝感念沈崇山于乱军之中舍身挡剑、护卫圣驾的滔天功劳所赐,代表着无上的信任与荣宠!
沈崇山此刻将其作为政治担保,其决心之坚,信念之诚,震撼了所有人!
武将队列中,不少将领面露激动之色。连一些中立的老臣也为之动容。
年轻的皇帝赵晟端坐龙椅,冕旒玉珠后的目光深邃复杂。
他看到了舅舅沈崇山眼中那份为国为民、不惜己身的赤诚,也想起了姑母大长公主在江南寄来的家书中所描述的民生凋敝与新政带来的希望。
丹书铁券的光芒,象征着沈家对皇室无可置疑的忠诚。
而江南源源不断输送来的赋税和新选拔的干练人才,更是新政成效最有力的注脚。
他缓缓起身,声音沉稳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沈卿赤胆忠心,披肝沥胆,朕心甚慰!
江南新政,乃沈卿与长公主体察民情、因地制宜之举。
其利国利民之效,朕已了然于胸!民心所向,即为国本!旧法不合时宜,当改则改!江南试行,成效卓著,当推而广之,以为天下范!”
“陛下圣明!”李牧等新晋官员和拥护新政的将领们激动高呼。
赵晟抬手压下声音,目光扫过面色灰败的王崇俭等人:“王卿等所虑,亦是为国,然不可因噎废食。
新政之议,就此定论!
着户部、吏部详议江南新政推行细则,逐步施行于各道州县,务求稳妥,勿扰民生!”
“臣,遵旨!谢陛下隆恩!”沈崇山深深一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眼中是欣慰,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这场关乎江南乃至整个雍朝未来的朝堂之争,终以新政的胜利告终。
陛下那句“民心所向,即为国本”,如同定海神针,为新政的推行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石。
时光荏苒,又是数年。
江南已彻底脱胎换骨,成为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人间乐土。
瘦西湖畔,一处视野开阔的临水高地。
没有敕造的辉煌殿宇,没有逾制的雕梁画栋,只有一座刚刚落成的青砖灰瓦、朴实庄重的祠庙。
飞檐斗拱简洁有力,庙门上悬一匾额,上书三个端正的大字——“报功祠”。
祠庙前广场,万头攒动。
男女老少,布衣荆钗的农妇、短褐的工匠、长衫的学子、甚至身着整齐军服的士兵,皆屏息肃立。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瘦西湖的微风,带着荷塘的清香,轻轻拂过。
阳光洒在青石板上,也洒在无数双饱含真挚情感的眼睛里。
扬州郡守张谦,这位同样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的官员,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站在祠前石阶上,面对着匆匆赶回的沈崇山和长公主,以及身后黑压压的百姓。
他展开一幅长长的、密密麻麻按满鲜红手印的绢帛——万民请愿书,声音因激动而哽咽:
“将军!公主殿下!
此祠,非官府所建,亦非下官倡首!
此乃扬州、苏州、杭州……江南受新政恩泽之黎民百姓,感念将军与公主活命之恩、再造之德,自发捐出柴米油盐之资,士兵们挤出饷银,工匠们献上工时,妇孺老幼添砖加瓦,一木一石,亲手垒砌而成!
百姓们说,‘将军和公主给了我们田地屋舍,给了娃娃们读书习武、出人头地的机会,让我们吃得饱饭,穿得暖衣,活得有盼头!
我们无以为报,只想有个地方,能时时感念恩德,祈求将军、公主福寿绵长,祈求这好日子天长地久!”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下官深知立庙塑像于礼不合,已先行密奏陛下。
陛下圣谕:‘民心至诚,朕心甚慰。
然礼制所限,不可逾矩。
可建一祠,名曰‘报功’,供奉为国为民、于地方有大功德者之长生禄位,岁时祭祀,以彰其德,以慰民心。
故,此乃‘报功祠’!正殿供奉者,非神佛金身,乃将军与公主之长生禄位!”
他顿了顿,指向侧殿,“偏殿壁上,则镌刻着为江南安定、为推行新政而捐躯的将士、吏员英名!”
张谦话音落下,广场上数万百姓如同风吹麦浪般齐齐跪倒,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直冲云霄:
“将军恩德,永世不忘!”
“公主仁慈,福泽万民!”
“叩谢将军!叩谢公主!”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真挚而炽热,饱含着最质朴、最深沉的感激,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在瘦西湖的碧波上空久久回荡,惊起成群白鹭。
沈崇山这位铁血将军,望着眼前黑压压跪倒的身影,听着那发自肺腑、如同海潮般汹涌的呼声,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让他灵魂震颤的民心所向,虎目瞬间湿润。
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住身旁长公主的手,发现她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掌心一片冰凉。
长公主眼中泪光闪烁,她强抑激动,向前一步,声音温柔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诸位父老乡亲!快快请起!本宫与将军,受陛下重托,抚定江南,所做一切,皆是臣子本分!
这江南的富庶安宁,是陛下仁德泽被,是诸位父老乡亲辛勤耕耘、守法乐业之功!
你们,才是这江南真正的英雄!
这‘报功祠’,本宫与将军受之有愧!
它真正该铭记的,是陛下的天恩,是万民的同心!
今日之后,望诸位将此心此情,化为勤勉之力,守好我们的家园,不负陛下期许,不负这太平盛世!”
沈崇山也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热流,沉声道:“公主所言极是!
江南之兴,赖陛下天恩浩荡,赖万民戮力同心!
沈崇山何德何能?
唯愿以此残躯,永守江南门户,护佑一方安宁!
这‘报功祠’,非我沈氏之功碑,乃是我江南官民同心、共创盛世的见证!
望后世子孙入此祠者,铭记今日之不易,永怀忠君爱国、勤勉为民之心!”
夫妻二人的话语,情真意切,谦逊而充满力量,如春风化雨,更引得百姓感佩涕零,再次深深叩首。
报功祠静静地矗立在瘦西湖畔。
祠内没有缭绕的香火,没有喧嚣的祭拜。
正殿中央,紫檀木的长生禄位牌庄严肃穆:“敕封骠骑将军沈公崇山、雍朝大长公主赵氏清澜长生禄位”。
两侧偏殿的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是那些为新江南献出生命的英魂。
沈崇山与长公主婉拒了盛大的入祠仪式。
在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他们仅带着家人,在郡守张谦和几位德高望重的乡老陪同下,悄然入祠。
沈崇山亲手点燃香烛,袅袅青烟中,他凝视着禄位牌和英名录,久久不语。
长公主则默默地将一束带着晨露的荷花供奉在案前——那是江南的芬芳,也是他们为之奋斗的、充满生机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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