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变热，沈清辞也脱下了厚重的襦裙，换上了锦绣庄新做的碧水青烟罗裳。
距离校验已不过七日。
这天下学，裴砚在拐角堵着沈清辞。少年一身绯色衣袍。眉毛轻佻，语气顽劣：“给你个机会，帮小爷过了这场校验。”
沈清辞定身面向他：“《论语》中写道：“作伪为君子所耻。”
裴砚：“……”
怕裴砚听不懂，沈清辞还特地解释一番：“舞弊可耻。”
小爷是那种人吗？
眼见女子要走，裴砚眼疾手快：“帮我个忙，如何在几日之内把书这科过掉。”
“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
沈清辞从他手中抽出衣袖，慢条斯理道：“听说世子爷有三不喜……”
裴砚咬牙切齿：“是你先说我的！”
“我十岁那年，你为了大出风头在我的生日宴上……”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每年都要提几遍。”
“我耳朵都听出来茧子了。”裴砚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欲哭无泪。
谁说这小古板温顺有礼的，跟个刺猬一样，这纨绔让给她当好不好！
沈清辞冷笑，转身便走。
是夜
春桃将熏香点上，关了窗子：“姑娘，该歇息了。”
“小心伤了眼睛。”
沈清辞放下手中的书册，轻声道：“阿爹阿娘睡了吗？”
“早就歇下了，倚竹园灯都灭了呢。”
她又问：“宝儿呢？”
“二小姐也由嬷嬷带着入睡了。”
“那便歇下吧。”
春桃吹灭烛灯，只余屋内一盏，轻掩上房门。
沈家没有丫头守夜的习惯，因此入了夜除了当值的门房，全都酣眠。
不知怎么，沈清辞翻来覆去一直不能入睡。
许是今日裴砚的那一番话，她心想：活该校验不过。”
沈府这边是平安无事，武安侯府可是人仰马翻。
裴光拿着鞭子不是一鞭抽碎一个古董花瓶，便是一脚踢倒屏风：“你个小混账，害老子我在朝堂上抬不起头来。”
怒道：“你可知近日御史参了我多少折子。”
“前日你仿老先生笔迹写批注语；昨日你斗蛐蛐跟人打了一架；今日连一个走路都哆嗦的老人上门与我告状，说你踩碎了人家的菜摊子。”
“啪！”又是一套茶具碎了。“我怎么生出你这个混账。”
裴砚这可来理了，犟着一张脸：“是，前两个我承认。可这最后一个……这老头纯纯是诽谤！”
“分明是野猫挂在树上下不来了，我去救它才一脚踩空掉进了他的摊子。”
他越说越来劲：“不是我说，谁在树底下摆摊啊，生意能好才怪。”
“啪！”要说前面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一鞭子可是结结实实打到了裴砚身上。
“你老子我是靠什么出身的，从小教你的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上个树都能摔倒，你还能干什么！”
裴光气得不轻，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盏：“你以前怎么样我不管了，这场校验再垫底老子抽死你。”
说罢拂袖离去。
候府的下人倒是习惯了这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的场面。
有条不紊的收拾残局。
一个机灵的小厮忙不迭上前：“世子爷这伤还是尽快处理。”
“小事儿，不用管。”还没平常打他一半重呢。
走到一半，却又突然回头，对着那名小厮：“你叫白福是吧。”
“是个好名字，知不知道福缘斋，帮小爷个忙。”
次日
裴砚一大早便来了书院，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坐在马车边翘着二郎腿，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
不说别的，裴砚自认为他那张脸还是拿得出手的。
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眉宇间自带一股疏朗之气。鼻梁高挺如刀削，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在这坐了会，不知道被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儿的手绢抛入怀中。
沈清辞下了马车就看见这幅轻佻模样的裴砚，眉头紧蹙，径直向前走去。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像沈清辞这种大家小姐更是规规矩矩。
可看着如此谄媚的裴砚，她心想：怎么那么想抽他呢。
刚挨过一鞭子的世子爷背后发凉，慌不跌递过食盒：“给你的，我一大早起来排队买的。”
“福缘斋的玉露团藕粉，还有吉祥果，如意糕，云片糕。”
“保证热乎着。”
沈清辞轻飘飘道：“书院上课时间禁食。”
“……”
想到自家老爹昨晚的狠话：“你想啥时候吃都行，我天天给你买。”
“求求大小姐就帮我这一回吧，不然我爹真的要抽死我了。”
说罢还把袖子捋起来，昨夜那一鞭子不重但也算不上轻。
加之裴砚又心机的不肯上药，一夜过去竟是愈发严重。
瘦弱有力的小臂上青筋凸起，被抽的血肉向外翻出来，倒是让沈清辞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嘴唇微张，半晌：“下学书院等我。”
———
眼见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沈清辞抱着厚厚一沓书册“砰”一声放到书案上面。
直起身，她轻咳：“这就是你所要学习的内容了。”
裴砚张大了下巴，起身就走：“我还是被抽死吧。”
“回来！”
他双腿立马收了回来，竟是乖乖听话了。”
沈清辞翻开书册，指着礼记篇和论语篇：“我自是知道再多给你几年也学不会。”
“这次校验乃是针对近几月来的学习，因此出题重点将会放在这两方面，你只需要把这些吃透就可以了。”
裴砚还来不及高兴，沈清辞就坐在他对面的位置，薄唇轻启：“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
“请以“苛政猛于虎也”写一篇千字文章，论述百姓与政策的关系。”
裴砚光听着这一大段话都绕晕了：“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沈清辞斜睨他一眼，逐字逐句翻译。
……
“这段话主要是批判现实，通过妇人宁受虎患也不愿承受暴政的极端选择，揭露苛政对百姓的摧残甚于自然灾害。”
“你可以在论述中呼应孔子“为政以德”的主张，强调执政者应以仁爱减轻民众负担。最后点题——强调暴政对百姓的伤害。”
温玉在侧，少女的馨香并着温润的嗓音。
裴砚耳朵染上一抹红晕：小古板竟比老古板讲的还要好。
从书院出来天已逐渐擦黑，二人的车夫还等在门外。
裴砚颇为不自在道：“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又加上一句：“毕竟你也是因为我才如此晚回府的。”
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他想捶死自己。
沈清辞掀开车窗，裴砚的马车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大有一副她不到家就不走了的意思。
还记得她五岁那年，裴砚六岁，正逢他母亲苏锦的生辰。
纵使两家老爷在朝堂上争论不休，可她还是给沈母下了帖子。
沈母方婉秋带着年幼的沈清辞赴宴，小小的人儿穿着一袭月白色纱裙，腰间坠着一枚玉佩。跟着大人有模有样的敬礼，倒叫人喜欢的不得了。
裴砚是个孩子王，从小就一肚子坏水，身后跟着一堆孩子。加之他刚被裴光狠狠揍了一顿，又看见京城中别人家的好孩子，就起了捉弄的念头。
念着都是幼童，并无什么男女大防。裴砚很快便把懵懂无知的沈清辞骗到了侯府一间废弃的屋子。
“哥哥，就在这里玩捉迷藏吗。”
裴砚笑的眼眯成一条缝：“是的，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一会儿哥哥来找你。”
说罢便走出房门上了锁，本想着惩罚她一会儿就领她去找母亲。奈何裴砚也是孩子心性，一玩就把沈清辞彻底抛在九霄云外了。
等他想起来赶到屋外时，沈清辞已经被带走了。听说沈夫人急坏了，看见哭晕了的沈清辞时差点没摔过去，强撑着告退了。
此事还是没能瞒住众人，裴光和苏锦把裴砚大骂一顿，当即带着他去沈府请罪了。
六岁的裴砚光着膀子背着荆条跪在沈府门外，裴光上前敲门，半晌还无一人出来。
别无他法，他拿着鞭子就是一顿抽。一连打了三鞭，围观的百姓都叹为观止。只见那平时招猫逗狗的世子爷咬着牙一声不吭，豆大的汗珠落下，砸在青石地面上。
门房这才出来：“相爷说了，还希望武安侯好好管管自己的儿子，若是不管，自有人替你管教。”
无理再先，饶是裴光此刻有天大的怒火也只能陪着笑脸，谁让他生出了这么个混账呢，成天给他惹事。
裴砚回府后约莫月余都未曾出来，永安城百姓都长舒了一口气。
小霸王遭了毒打，没能力出来作乱咯。连树上的小鸟都高兴的不行，叽叽喳喳唱着歌。
同样惨的还有沈清辞，自回去就一直高烧不断，没人知道她独自在那屋内的半个时辰发生了什么。
倒是沈母，看着女儿日渐消瘦，成日以泪洗面。暗自发誓以后宴会再也不离开阿筝半步。
吁
沈府到了，裴砚的马车未停，与她交错而过。
幼时发生的事她已记不太清了，反而母亲自那时起成日耳提面命让她离裴砚远点，他不是个好孩子。
几乎每次在她与裴砚有交集时都会把这件事翻出来说，看来两人的梁子从那时就已经结下了。
还要想个法子瞒着阿娘，她心想。
“阿姐！”三岁的沈清华迈着不稳当的步伐，摇摇晃晃冲她跑了过来。
方婉秋跟在后面，笑着看向前面抱成一团的两人：“今日阿筝怎回来如此晚？”
她面色一怔，不自然道：“跟着韩家妹妹多逛了会。”
方婉秋伸手拉过她揽在怀里，一双柔荑轻拂过她垂下的秀发：“阿筝要多跟外面接触啊，多交些朋友。”
自家女儿这古板性子她自小看到大，除却韩二和小公主李珍竟无人与她玩到一起去。
虽说永安城内无人不称赞沈清辞，她也明白自己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莫说女子，便是男子也是能与之比肩的。可这世道向来不偏爱女子。女子在世上行走本就颇为艰难，更枉提与男子争上一争。且女子为官更为苛刻，毕竟不为世俗礼法所容，纵使沈母有这个心，也未曾向沈修竹提过一句。
只怕他肯定会瞪着眼：“胡闹！历朝历代有几位女官？又有几个是得了好结果的！你这妇人莫要瞎想。”
世人都说哪个当娘的都认为自家孩子是顶顶好的，方婉秋深以为然。
奈何夫君是个老古板，姑娘是个小古板。
“阿娘～”沈清辞窝在她怀里撒起娇来。
忽然！沈清华趁着无人在意，拿起桌上的玉露团藕粉便跑。
小家伙路走不稳，看见吃的倒是机灵的很。
“宝儿，你这孩子才用过晚膳，怎的又吃！”说罢便急急忙忙追了过去：“阿筝，厨房里有你最爱的糖醋鲤鱼和莲房鱼包。”
“我晓得了，阿娘。”
沈清辞走到桌前一看，不禁轻笑。除了那碗玉露团藕粉，其他的倒是都在。
她拿起一片如意糕放进嘴里，米团儿柔软，入口像吃了一嘴的雪花，松软清香。
她又想起少年白日说的话：“保证热乎的。”
其实凉了的也……别有一番滋味。
裴砚大摇大摆晃悠悠地进府，撇见白福：“今日事儿办的不错，小爷很是满意。”
白福咧嘴笑道：“爷满意就行，明儿还买不买了？”
他摇着腰间的羊脂白玉佩，快走出白福的视线之外飘过来一句：“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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