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奕跟着段玉泯在腐叶堆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嘴里的话像倒豆子似的往外蹦:“我是中都沈家嫡次子,叫沈奕,字时屹。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带兵出征,时常不着家。下头有一个弟弟,尚且年幼。父亲与继母在家中,皇帝器重父亲,给我安了个闲职,天机阁玄部执剑使,是个没啥用的职位,只是上月刚领了陛下密旨——”他忽然扯住段玉泯的衣袖,从怀里掏出卷明黄绢帛,“瞧,圣旨盖着玉玺呢!要找神医给皇帝炼长生药,顺道查青云郡八十多人无故失踪的案子……”模样活像小孩邀功。
段玉泯听得眼皮直跳,听着他一股脑的把家底全给倒出来了,再说下去就要把他一天吃几顿饭,家里茅厕在哪都给说清楚了急忙抬手打断,望向他手里那明黄绵帛上龙飞凤舞的字,心想皇帝这字写得真难看。
听着他半天没说到重点上的话,段玉泯没忍住开口问道:“这位执剑使大人,我们过去认识吗?”
沈奕的眼神一下就黯淡了,他垂了垂眼,“认识的,阿玉,你可叫我沈奕或时屹,我不是什么大人。”
段玉泯被这句阿玉激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要是说老李头他们叫还好说,毕竟他们把他当儿子养,可这莫名其妙的别一个大男人叫得这么肉麻,他的确有些受不了。刚想开口纠正,又看着他那模样和深藏在眼底的落寞,干脆心一横,“算了,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大不了事情解决了就这个机会把这人甩了。”
近年来,大胤怪事频发。七年前,隐沧山山主顾清宴在山门口离奇身亡,自那之后,江湖与朝堂便如同被揭开的锅盖,暗流翻涌。各地治安日渐败坏,尤其是边陲地带,外族巫术渗透愈深,邪祟之事层出不穷。
本该出面稳定局势的江湖侠客们,没了隐沧山这第一门派的限制,都开始忙着争那天下第一的宝座,压根没空管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隐沧山的弟子们死的死,散的散,这大胤最大的宗门没了。江湖中传言四起,有人说这是异族作乱,有人说是江湖宿敌暗算,更有人断言朝中有人刻意推波助澜,别有图谋。
为此,中都特意在天机阁增设了“玄部”,专司调查各地异动,招募能人异士以稳定局势。只是朝廷行事向来讲究“里子不如面子”,这玄部虽名头响亮,实则成了世家子弟挂名的清贵之所。朝廷既不敢让他们真下江湖卖命,又得借这股子声势安抚人心,于是给了个虚职,平日里无非是些纸面功夫。
段玉泯不了解遥远的中都发什么了些什么,他是个很怕麻烦又小气的人,青云郡失踪了多少人他压根就不关心,面前这人和他以前有什么渊源他更是无所谓,只要和他还有落霞村的人没关系,他们爱怎样怎样。偏偏,这鬼哭林就在落霞村附近。
早些年,段玉泯在林子外围设了陷阱和警示牌,告诫村民不得入内。可近来,林中毒蘑菇却越长越多,甚至蔓延到了山脚。这些蘑菇毒性极强,常人触碰即死,段玉泯虽不惧毒,却也懒得费心处理。他每月用特制的药粉焚烧一两次,勉强遏制蘑菇的生长。可如今,这些毒物竟突破了他的防线,直逼村落。
“真是麻烦。”段玉泯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朝鬼哭林走去。他知道,林子里多半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他身上有千机引,动不了太多内力否则会遭到反噬,他和自己没仇,没必要给自己找罪受,于是每月来用雷火符烧个一俩次,减缓鬼面菇的生长速度,反正这毒对他不起作用。现在这破玩意居然还破了他的禁制长到了山脚,他这才不情不愿的来看看。
“这千机引发的越发频繁了,估摸着自己也活不久了,到时这只针对落霞村的禁制就没了。虽说村子里的大人们知道鬼哭林不能去,可难免会有好奇心重的孩子误闯……罢了,这人看起来武功不错,便让他跟着看看能不能彻底解决,也可省下许多麻烦。”段玉泯在心里默默嘀咕着。
他打定主意,不再犹豫,从袖中掏出几张绘制好的雷火符。符纸边缘已有些卷曲,显是常用之物。
“退后些。”他头也不回地对沈奕道。
沈奕依言后撤半步,目光却始终黏在在他身上,像是怕一眨眼,这人又会消失不见。
段玉泯指尖微动,内力轻吐,那几张雷火符无风自燃,化作几团炽烈的火球,精准地射向鬼面菇最密集的几处区域。
轰——!
火焰触碰到那些妖异的菌菇,竟发出如同油脂燃烧般的噼啪声,浓黑的烟雾腾起,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臭。火势蔓延得极快,转眼间便将大片诡异的紫黑色吞没,炽热的气浪驱散了周遭阴冷的瘴气。
段玉泯面无表情地看着,直到确认火势已彻底覆盖了所有毒菇,且不会蔓延到山林他处,才拍了拍手,转身道:“行了,这玩意儿没个把月长不回来。走吧。”
他语气轻松,抬脚便往林子外走,心里盘算着回去还能不能赶上王大娘留的晚饭。
沈奕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他明显感受到段玉泯内力的滞涩之感,但段玉泯对他没有记忆,此刻贸然开口询问,段玉泯该是也不会如实告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鬼哭林。当重新看到远处落霞村模糊的轮廓时,段玉泯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然而,越靠近村子,一种异样的寂静便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漫了上来。
太安静了。
往常这个时候,村口应该有几个玩耍的孩童,李大娘吆喝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能传出老远,老李头说不定正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吧嗒着他的烟袋……但此刻,什么都没有。
没有炊烟,没有人声,甚至连犬吠鸡鸣都消失了。
只有一种死寂的、不祥的空旷。
段玉泯的脚步慢了下来,心头莫名地一阵发慌。
紧接着,一阵微风拂过,带来的不再是熟悉的饭菜香或草木泥土气,而是一股…极其微弱,却绝不可能错辨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味。
段玉泯的脸色瞬间白了。
他猛地抬头,瞳孔急剧收缩,他看清了,村子的方向,而是那升腾起的不是炊烟,而是房屋燃烧后残留的、灰黑色的余烬之烟!
“怎么回事?”
他低喃一声,下一刻,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疯了一般朝村子的方向狂奔而去。
沈奕还在思索要怎样开口,抬眼脸色也骤然一变,毫不迟疑地疾掠跟上。
越靠近,那血腥味和焦糊味就越浓。
越靠近,眼前的景象就越是触目惊心。
焦黑的断壁残垣仍在冒着丝丝黑烟,原本熟悉的屋舍大多已坍塌不成样子。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瓦罐、翻倒的农具……以及,已经干涸发黑的、飞溅状的血迹。
村口的空地上,老村长平日里最爱坐着晒太阳的那棵老槐树,被烧得只剩半截焦黑的木桩。
段玉泯踉跄着冲进村子,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废墟和狼藉。
他看到了赵姨家塌了一半的灶台,锅里的粥早已烧干焦黑。他看到了几个半大孩子常偷偷躲着玩耍的草垛,被践踏得乱七八糟,上面沾满了泥污和血渍。他看到了……老李头院门口那根熟悉的、被他嘲笑过无数次的破木杖,断成了两截,孤零零地躺在泥地里,旁边是一滩早已凝固的、暗红色的血。
“李叔……王大娘……小石头……” 段玉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像疯了一样在废墟里翻找,呼喊着他能想到的每一个名字。
没有人回应。
整个落霞村,死一般寂静。
只有风吹过废墟发出的呜呜声,像是亡魂的低泣。
沈奕站在他身后,面色也算不上好,他虽然不认识这村子里的人,可看得出他们对段玉泯应当都是重要之人,“敢伤阿玉的,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目光扫过现场,清晰地看到了刀剑劈砍的痕迹、军靴踩踏的印记,以及某些绝非普通土匪所能造成的、精准而致命的伤口。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残忍的屠杀和焚村。
段玉泯终于在一处相对完整的矮墙边停了下来。
他缓缓蹲下身,从灰烬中捡起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被踩得脏污不堪、却依旧能看出原本鲜艳颜色的饴糖,糖块已经融化了一半,黏糊糊地沾着黑灰——正是他昏迷醒来时,王大娘塞进他嘴里的那种,带着梅子清香的土饴糖。
指尖触碰那冰冷的、沾满污秽的甜腻,段玉泯一直强撑着的整个世界,轰然坍塌。
他猛地攥紧了那块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破了皮肉,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赤红的眼眶里,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沈奕无声地走上前,将一只手轻轻按在他剧烈颤抖的肩上,沉痛的声音低哑响起:“阿玉…”
段玉泯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和慵懒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滔天的恨意。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血腥味:“…是谁?”
沈奕的目光落在那截断杖旁的某个痕迹上,缓缓道:“看马蹄印和手法,不像是山匪,倒像是早有预谋。”他俯身,从焦黑的木料下,拈起一小片不易察觉的、绣着特殊纹样的黑色布料碎片,“这纹样…是青云郡‘黑水帮’ 的打手惯用的衣料。”沈奕的声音冷了下去,“他们专替官府和豪强处理些见不得光的脏活。但能如此迅速的灭掉一个村庄,几乎不留下任何痕迹,绝不是一个地方帮派能做到的。”
他指尖摩挲着布料上独特的暗纹,继续分析道:“阿玉,你想想。屠村是为了什么?灭口,或是寻仇。落霞村与世无争,有何秘密值得被灭口?若是寻仇…何必动用如此阵仗,又刻意伪装?这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或者…找某个人,阿玉,村子里近期是否有外人来过?。、”
段玉泯此刻也冷静了下来,他稳住心神,仔细回想着,村子里的人为人淳朴,从不对外招惹是非,若要说外人,那便只能是…三月前的那伙人。
三月前青云郡来了伙人在山中采药,有个孩子受伤了,曾在落霞村借宿过一宿。
那夜的雨很大,蜷缩在村长怀里的孩子满手是血,所有人都忙着察看那孩子的情况,那时,似乎确实少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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