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一中的节奏，如同上了发条的精密钟摆，从不因个人的迟疑或彷徨而稍有停歇。
一个重磅消息在高一年级传开：从下周开始，全校学生将统一开始上晚自习，每晚七点到九点四十。
消息是周一早晨的年级大会上公布的。教导主任站在主席台上，语气严肃地强调了晚自习对于高中学业的重要性，以及学校为了营造良好学习环境所付出的努力。
台下坐着黑压压的学生，有人哀嚎，有人麻木，也有人跃跃欲试。
桑雨眠站在人群中，心里咯噔一下。
晚自习意味着放学时间大大推迟，青石巷离桐城一中不算近，公交车在晚上近十点时班次会变得稀疏。
更重要的是，她不太想在那个时间点，独自一人面对可能在家、也可能不在家的父亲桑岳，那种压抑的氛围，在夜晚会被无限放大。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想到了住宿。提交住宿申请，似乎成了最顺理成章的选择，可以拥有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避开家庭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也能节省下来回奔波的时间。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了她。
年级大会结束后，教室里像炸开了锅，同学们都在议论晚自习和住宿的事情。林栀第一时间转过身，愁眉苦脸地对桑雨眠说：“唉，要上晚自习了！我家住得远，看来也得申请住宿了，真舍不得我家的软床和大电视啊！”她嘴上抱怨着，眼里却闪着对集体生活的好奇光芒。
桑雨眠轻轻“嗯”了一声，但心里已经暗暗下了决心。
这时，班主任李老师走进了教室，示意大家安静。
“关于晚自习和住宿申请的事情，具体安排和申请表，由班长陈烬负责下发和初步收集，大家有疑问可以先问陈烬，决定好的同学本周五之前把申请表交给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陈烬身上，他站起身，走到讲台前，从李老师手中接过一叠打印好的通知和申请表，神态自若，仿佛早已预料到这项任务。
“好的，李老师。”他应承下来，声音清晰平稳。
李老师离开后，陈烬开始分组下发通知和表格。当他走到桑雨眠这一组时，将表格递给她的时候，指尖似乎若有若无地停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掠过她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桑雨眠垂下眼帘，接过了表格，指尖碰到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午休时间，桑雨眠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吃饭，而是拿出那张空白的住宿申请表，仔细看了起来。
表格需要填写个人信息、申请理由、家长签字同意，还需要班主任审核签字。
家长签字……这四个字像一道坎，横在她面前，她几乎能想象到桑岳看到这张表时的反应——冷嘲热讽，或者干脆以“浪费钱”、“没必要”为由拒绝。
爷爷奶奶虽然疼爱她，但在这种事情上，恐怕也很难违背父亲的意思。
她盯着表格，食欲全无，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纸面上，有些刺眼。
“怎么？在纠结住不住校啊？”林栀凑过来，嘴里还嚼着饭，“我觉得住校挺好的呀，多自由！晚上还能和室友一起聊天吃零食！”
她看起来对住宿生活充满了向往。
桑雨眠勉强笑了笑，没有解释自己的困境。自由，对她来说，是奢侈品，需要付出代价去争取。
下午第一节课间，桑雨眠正对着申请表发呆，一个身影在她旁边的空座位坐下。
陈烬手里也拿着一张表格，看起来是样板或者他自己的。
“关于住宿申请，有什么不清楚的吗？”他开口，声音不高，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语气是公事公办的班长口吻。
桑雨眠摇了摇头，低声说：“没有。”
陈烬看了看她面前空白的表格，以及她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忧愁，沉吟了一下，说：“住宿的话，环境相对简单，晚上学习时间也能保证。而且……”他顿了顿，声音更压低了一些，“学校宿舍的管理还算规范，比较安全。”
他最后那句话，像是一根轻柔的羽毛，恰好搔到了桑雨眠内心最隐秘的担忧，夜晚归家的不安全感和面对家庭的压力。
她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了他一下，陈烬的目光却已经转向了窗外，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嗯，我知道。”桑雨眠低声说。
“家长签字那边……”陈烬像是无意间提起，“如果有什么特殊情况，可以跟李老师私下说明一下，看看能不能通融，当然，最好还是能获得家长支持。”他话说得很有技巧，既指出了可能的解决途径，又没有越界探听她的**。
桑雨眠的心轻轻一动，他好像……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难处。
是因为他作为班长的细心，还是因为他对她情况的某种了解？她不敢深想，只是点了点头：“谢谢，我会处理好的。”
“好”陈烬没再多说，起身离开了，仿佛真的只是来完成一次例行的答疑。
放学后，桑雨眠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了家。
果然，吃晚饭时，她刚提起学校要上晚自习以及住宿的事情，桑岳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住宿？家里住不下你了吗？”他放下筷子，语气不悦，“就知道搞这些形式主义！住宿费不是钱？谁知道宿舍里都是些什么人？你能安心学习？”
爷爷奶奶对视一眼，奶奶小心翼翼地说：“孩子也是为了方便学习，晚上回来太晚了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的？桐城治安这么好！”桑岳打断奶奶的话，看向桑雨眠，“我看你就是想偷懒，不想在家里待着！我告诉你，别动这些歪心思，老老实实给我上下晚自习，自己坐车回来！”
桑雨眠沉默地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食不知味。
父亲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和压抑感再次将她包裹。
晚饭后，她回到房间，看着那张依旧空白的申请表，心里一片冰凉。
难道真的要放弃吗？继续这种每天在家庭和学校之间疲于奔命、还要时刻提防父亲情绪的生活？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CJ”发来的微信，自从上次图书馆之后，他们偶尔会在晚上交流几句学习上的问题，但都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CJ：住宿申请表需要帮忙看看怎么填吗？或者有什么疑问？
他好像总能掐准时间。桑雨眠看着屏幕上的字，犹豫了一下，回复道：
困眠羊：谢谢，不用。有点小问题，我会解决。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
CJ：好的。如果需要跟李老师沟通，我可以帮你约时间，李老师人挺好的。
他没有追问，只是提供了另一个备选方案，这种恰到好处的体贴，让桑雨眠紧绷的心弦稍微松弛了一点。
困眠羊：嗯，谢谢。
对话结束了。
桑雨眠握着手机，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她不能就这么放弃。
她拿出笔，开始在申请表上填写自己的基本信息，在“申请理由”一栏，她认真地写下：“为保障晚自习后的人身安全，并拥有更充足、安静的学习时间，特申请住宿。”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拿着表格走出了房间，桑岳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她走过去，将表格递到他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颤抖：“爸，麻烦您签个字。”
桑岳瞥了一眼表格，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我说了不行！你耳朵聋了？”
“这是学校的规定，也是为了我的安全考虑。”桑雨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安全？我看你就是想脱离管教！”桑岳猛地提高音量，“我告诉你，想都别想！给我老老实实回来住！”
眼看争吵又要升级，奶奶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拉住了桑雨眠：“眠眠，先别急，再跟你爸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桑岳一把夺过申请表，三两下撕成碎片，扔在地上，“以后再提这事，就别去上学了！”桑岳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她喘不过气。
桑雨眠僵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那些她抱着期待折了又折的纸，就这么成了地上的碎屑。她看着桑岳暴怒的脸，看着他嘴角嘲讽的弧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赶紧低下头，盯着地上的碎纸，不敢让他看见。
她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
纸屑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桑雨眠此刻冰冷的心。
她看着地上破碎的表格，又看看父亲暴怒而扭曲的脸，没有再争辩一句，转身默默回到了房间，关上了门，门外传来奶奶的叹息和父亲不满的嘟囔。
她背靠着房门，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委屈、愤怒、无助……种种情绪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房间里很静，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心脏“咚咚”的跳动，每一下都带着疼。她盯着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点光，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个小小的笼子里，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去。
难道真的没有出路了吗？
第二天，桑雨眠的眼睛有些红肿，但她依旧准时出现在单元门口。陈烬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像往常一样递给她一份早餐，说了声“早”。
一路上，桑雨眠异常沉默。到了学校，她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拿出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申请表被撕碎的画面反复在她脑海中闪现。
第一节课下课后，陈烬在分发作业时，经过她的座位，将一个折叠起来的小纸条，迅速而准确地塞进了她的笔袋缝隙。桑雨眠的心一跳，等没人注意时，才偷偷拿出来打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午休，教室后门走廊。”
她的心怦怦直跳。他要干什么？安慰她？还是……？她不敢多想。
午休时分，桑雨眠借口去洗手间，绕到了教室后门外的走廊。
这里相对僻静，很少有人经过，陈烬已经等在那里，背靠着墙壁，阳光透过高窗洒在他身上。
看到她，他站直了身体，脸上没有了平日惯有的灿烂笑容，神情带着一种难得的严肃和关切。
“你……没事吧？”他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
桑雨眠低下头，摇了摇，鼻子有些发酸，在他面前，她似乎很难维持住那层冷漠的外壳。
“是因为住宿申请的事？”陈烬试探着问。
桑雨眠沉默着，算是默认，估计昨晚的争吵他也听见了。
陈烬轻轻叹了口气，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递给她。桑雨眠接过来打开，赫然是一张空白的住宿申请表！
“我多打印了几份备用。”陈烬解释道，他的眼神真诚而温暖，“我知道这可能很难，但别轻易放弃，李老师那边，我可以先去帮你沟通一下，说明情况，有时候，学校的理解比家长的固执更重要。”
他看着桑雨眠惊讶而迷茫的眼睛，继续说：“如果你真的想住校，这就是一个机会，为自己争取一次，好吗？”
他的话语像是一道暖流，注入桑雨眠冰冷的心田，为自己争取一次……这句话对她来说，太有诱惑力了。
她一直被动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很少主动去争取什么。这一次，或许真的可以试试？
“可是……家长签字……”她艰难地开口。
“先别想那么多。”陈烬鼓励地看着她，“先把表格填好，交给李老师，剩下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相信我，李老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我们一起想办法”这几个字重重地敲在桑雨眠的心上，她看着陈烬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仿佛从中汲取到了某种力量。她握紧了手中的表格，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好。”
下午，桑雨眠利用课间时间，重新填好了申请表。这一次，她写得更加认真，放学后，她鼓起勇气，跟着陈烬一起去了班主任办公室。
李老师听完陈烬简明扼要的说明，主要强调了晚自习后远距离通勤的安全隐患和桑雨眠希望集中精力学习的强烈意愿，又看了看桑雨眠填写的申请表，以及她脸上那混合着紧张和期待的神情，沉思了片刻。
她似乎对桑雨眠的家庭情况有所了解，并没有过多追问家长签字的问题，只是温和地说：“桑雨眠，你的想法老师理解了，住宿确实能解决一些实际问题。这样吧，这张申请表我先收下，我会跟年级组反映一下你的特殊情况，在没有家长签字的情况下，需要学校这边特批，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你也别太着急，先安心学习。”
走出办公室，桑雨眠感觉像是打了一场艰难的仗，虽然结果未知，但至少她迈出了第一步。
夕阳的余晖洒在走廊上，镀上一层金色。
“谢谢你，陈烬。”她由衷地说道，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向他道谢。
陈烬笑了笑，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暖：“别客气，希望能有好消息。”他顿了顿，又说，“这周放假两天，正好可以准备一下住校要用的东西，就算申请暂时没批下来，提前准备着也没坏处。”
他的考虑总是那么周全，桑雨眠点了点头，对这个即将到来的短暂假期，她第一次有了一丝明确的期待。
为可能的、新的开始做准备。
周五放学，意味着为期两天的假期开始。同学们都在兴奋地讨论着假期计划，桑雨眠和陈烬一起走回青石巷。
快到楼下时，陈烬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桑雨眠说：“对了，这次放假回来，可能就要开始搬宿舍了。如果……如果你的申请批下来了，需要帮忙搬东西的话，随时跟我说。”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这只是一次同学间的普通互助。
桑雨眠的心跳悄然加速。她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桑岳又不知去向，爷爷奶奶可能出去散步了，桑雨眠放下书包，第一次没有立刻感到压抑。
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手机响了一下，是李老师发来的短信：
“桑雨眠同学，你的住宿申请年级组已初步同意，需履行简易备案程序，假期后返校，请留意宿舍分配通知，保持联系。”
短信的内容简短，却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桑雨眠灰暗的世界。
申请……同意了？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看了好几遍，巨大的喜悦 涌上心头，让她眼眶微微发热。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分享出去，手指下意识地点开了那个太阳头像的对话框：
困眠羊：李老师刚发短信说，申请初步同意了！
消息发送成功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竟然主动且急切地向他分享了这样一个私人的、好消息？
几乎是在消息显示送达的下一秒，对话框上方就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桑雨眠的心，随着那跳动的提示，悬在了半空，他会怎么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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