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一离开何府，杨姨娘就把何文姬锁在了柴房。
在众人面前一副强硬的模样，其实她是色厉内茬，内心慌得不行。
忽闻妇人身后响起一声甜美软糯的“娘”。
杨姨娘不转头看，都知道声音主人是自己昨日刚及笄的小心肝何银环。
“环儿……”杨姨娘面露难色，握住何银环的手。
“娘瞒着你的身世，只是想让你更轻松自在的活着，你千万不要因此责怪娘啊。”
何银环轻笑一声，杨姨娘是养她成人的母亲，虽比旁人更了解她的性子，但绝不会知道关于何府的秘辛她本人早已一清二楚。
她打从来到这个世界前，就知道何银环并非何震生女，只是他小妾杨姨娘嫁入府中时与她原配丈夫的遗腹子。
“我哪里会怪罪娘呢？爹爹能超越血缘的如此爱我，一定是因为他深爱着娘您吧。”
何银环一边说一边去看杨姨娘的神情，妇人眉头依旧紧锁，但显然放松了些。
“娘，柴房钥匙呢？我用一下就还你。”
杨姨娘刚想要把钥匙交予她，半途又收了回来，“你要去看何文姬那丫头？”
“都怪文姬姐姐昨日说的话太让女儿在意嘛。怕她是被哪个嘴碎的小厮教唆了，我要好好查一查。”
“哎，环儿你从小做事都有自己的想法，娘不好再说什么了。
切忌小心为上，不要着了妖女的道儿。”
离开水榭，天上就飘落起小雪。
她见四处无人，拿出颈间挂坠，眨眼便站在了何文姬住的柴房前。
·
见何姨娘拿着钥匙走远后，何文姬才从床下拿出一套墨宝和宣纸。
她从正厅回来就觉得浑身多了股从前都没使过的劲儿。
也是头次觉得手下的熟宣、墨笔有了生命，她画龙是龙，画虎是虎。不一会儿几张宣纸都被涂花了。
脚边火盆的火已熄了很久，她方起身去填薪柴。
她蹲身点火，收手时发现自己的火盆看起来过于笨重了。
火盆放在柴房里修修补补用了十几年。是黄泥垒的，哪里磕碰坏了她自己和点泥就能修好。
但不知为何，她今天就是觉得这个火盆哪里都看的不对劲。
趁盆里刚起火星，她探手去抠火盆底。
隔着一层纸糊般的泥层，她掏出来一本薄册。
·
【我刚记事时，娘还活着，爹爹也很爱我。】
【一日，他慈蔼问我，文姬啊，你是想学作诗，还是想学作文。】
【我思考良久，说，我要作文。】
但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狮”、什么是“蚊”。
于是我第一次握起狼毫毛笔。
爹爹很喜欢我写的东西。
【他摸着我的头，说，文姬长大了必是大燕第一才女。】
一年后，何府被卷入权贵之争，全府上下都蒙了难。
娘死了，爹爹也被关进了大牢，九死一生。
我跟着一个称能救出爹爹的太监去了皇宫。
是国师大人见了我。
他问我了一些问题，我如实回答。
【他极其满意，说，要取走我的一点心头血。去救天子。】
一尺半的取血针插进我的胸腔，我听见了人的惨叫。
我，吓晕了。
再醒来后，爹爹回来了。
可他却不爱我了。
他说我是蛇妖转世，把我赶进柴房。
那之后，我的脑袋就出了问题，甚至有时连自己的乳名都想不起来。
文婉……文姬……文姬……文……
不管我怎样努力，都得不到爹爹的爱。他满眼只有我的银环妹妹。
最后我放弃了，我宁愿做一个永不会流泪的傻子。
·
刹那间泪水扑簌簌的流下她的脸颊。何文姬用起球的棉衣袖子去擦，却怎样都擦不干净。
薄册坠入火盆，边角被烧得焦脆。它冷漠的看着何文姬，就像是一个心已死去的五岁女孩。
火光中被烧得乌黑的书页突地映出一行血字：何文姬，我看到你了。
何文姬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再确认时，书页已化为灰烬飞出了窗外。
崭新的门扉轻轻撼动，何银环拿着钥匙走了进来。
“发生什么了，文姬姐姐？”闯进的少女见她跪在火盆旁，满脸火光混着泪，把她吓了一跳。
“银环儿，是你来了。”何文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灰。
“文姬姐姐，你为何要说自己是那个养女？你明明可以在福公公面前揭发我的。”
这的确不同寻常。
能将嫁入太子的唯一机会让给她这个毫无血缘的庶妹，根本不可能是原书中何文姬能做出的事情。
一定是有什么变故改变了她。
见屋外飘起细雪，何文姬踱步到窗边。
她轻缓说道：“银环儿，你还记得十年前吗？丙辰年初，我们在簪花苑过上元宴会，苑外下了雪。
你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爹爹高兴，把羊脂玉赏给你，却把我养了几年的梨花雪当作杂草踢入冰湖。”
何文姬为何要现在提起这陈年往事，难道是想告诉自己她一直都是在装傻吗？
何银环不由得冷笑一声。
“那时，我就知道。才高八斗的银环儿你比我更配当何府的长女。
爹爹这辈子虽糊涂，但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你呀。
银环儿你就是当太子妃最合适的人选，整个东都的女儿哪个能胜过你呢？”
何文姬热切地拉拢住她的手，“银环妹妹，我记得你说过。就算成为太子妃，也会给我寻一门好人家，你可千万不要忘了。”
“文姬姐姐，你不用提，咱们姐妹感情都这般好。这事儿我已托母亲替你找人问了。”说着何银环难免热泪盈眶起来。
她半真半假的泪，显然俘获了何文姬的单纯的心思。
嫁给太子就意味着何银环已经把原书女主何文姬前半生的气运全占光了。
只要事成，这个小小的何文姬就自然变成了微不足道的配角。
到那时她自己再在朝堂上操作一番，成为女首辅，她就一定能完成任务回家了……
·
不久之后，宫里就传来了消息。
把太子妃人选正式更为何银环。
至此太子妃人选之事告一段落。
那之后，何文姬终于过上了府中小姐的生活，虽是庶出的待遇，但总比之前住在柴房要好得多。
她的婚事被杨姨娘一手包办了下来。
想在解决烫手山芋般，三天内杨姨娘就替何文姬寻了一户住在东都郊外的南方商贾。
那商贾姓孙，来何府提亲时，何文姬隔着珠帘有幸见了他一面，模样周正，是个蓄须的年轻人。
她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
三月上旬，庭中杏花沉甸甸的压满枝头，灿烂的白，晃得人睁不开眼。
在树杈间的阴影里躺着一个披发的精瘦少年，微扬着脸正在酣睡。
何文姬侧身挂在杏花树下的秋千上，一边品茗，一边思忖那猫妖少年何时醒来、醒来会作何反应。
要不是近日杨姨娘诊出了生儿子的喜脉，全府上下连日吃了几顿猪肉。她大概等到嫁为人妻都见不到这个少年。
少年翻了个身，斜睨到树下的少女，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知不知道盯人睡觉是件很无礼的事嘛，我被你吓得都快摔死了！”
“猫妖也会摔死？”
“我不是猫妖。”
“娘说过，呆在树上睡觉的只有猫妖。
嘬嘬嘬，狗蛋，下来吃饭了。”
少年一脸错愕，只见何文姬拿出一个铁碗，踢到了树下。
“……我不是猫妖。”狗蛋低声反驳一句，就跳下树拿起铁碗吃起了里面的肥肉和米饭。
他吃着，何文姬就凑了过来。
“你要干嘛？”狗蛋懒得搭理他，转身继续吃饭。
他看起来落魄，但吃相好看极了。
一块令常人难以下咽的二瘦八肥的猪肉，在他手里不慌不忙就拆解成了佳肴。
“猫妖会用筷子吗？猫妖会玩翻花绳吗？猫妖如厕会自己擦屁股吗？”
被何文姬的无数疑问扰的食不甘味，少年气的直呼噜，终于他忍无可忍，扔下饭碗，大骂道：
“喂，你这么关心我，还不如多替自己担心担心几天后洞房的事。
我听说那些南蛮子人都凶残，还不知道到时怎么摧残你这朵娇花儿呢。”
说完少年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你骗人，杯哥哥也是从杭都来的，但他不是什么南蛮子，他是这个世上除娘外对我最好的人！”
狗蛋满心幸灾乐祸，说：“好啊，他既然对你这么好，怎么不叫他来娶你呀？”
话音刚落，少年反应过来。
人人都知这何震生了十几个女儿，笑他命中无子。她何文姬怎会凭空有一个“杯哥哥”呢？
但何文姬已被他的话刺激到了，转身把自己关到了屋中生闷气。
从柴房搬到杏花苑，她能带走的东西少得可怜。
杯哥哥送她的那些书、玩具什么的她怕被下人发现起疑心，前一夜就烧完了。
唯有他送的玉坠子还挂在何文姬的脖子上。
十年前那个不同寻常的上元夜，她含着刚失去梨花雪的热泪，一鼓作气溜出了何府。
是杯哥哥给予了她远比梨花雪、羊脂玉吊坠更珍贵的东西。
自那之后他们约定每逢十五必同游东都，共赏风月。
十年来，二人信守承诺，都未曾失约。
直到上月那道本应与何文姬无缘的赐婚圣旨，她才不得不打破了这道约定。
何文姬还没沉湎悲伤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从门外传来。
·
小尾巴它醒了，但醒的时机和地方非常不对。
它在饭点，醒在了案板上。
——一把铡刀即将要把它斩成两段。
它急忙顺着案板滑到了湿黏的猪下水桶里。
铺面的血腥味和猪骚气可把这位养尊处优的小蛇熏得不轻。
幸好它跑的快，从九死一生的膳房逃了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又变成了一条小蛇！
可这十年来照常过去，连他自己都以为早失去了这个能力……
为何偏偏在他大婚前几日又恢复了呢？
顺着熟悉的人味，他来到了一处飘着杏花的庭院。
哦，看来当年那个救过他一命的小馋丫头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侍女。
不错不错，能从那破柴房搬到这里来，他本人甚是欣慰。
它悄悄地爬上栀子花墙，静静地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心中不禁疑惑：这里为何如此喧闹？
只见当年的小馋丫头跪在地上，正被一个气的发疯的胖女人扇耳光。
主子教训下人，它在深宫里见得多了，而扇耳光尚算是较轻的一种惩罚。
“夫人！这种事还是让老奴来做吧，小心动了您的胎气！”仆妇看着杨姨娘的目光十分担忧。
“这小贱蹄子竟然敢咒我生不出儿子，亏我十几年来还把她当亲女儿养。
前些日子更是跑遍全城替她寻如意郎君，她对得起我吗？”杨姨娘慷慨激昂说着，又极其悲痛的掉起了眼泪。
跪在地上的一排侍女闻言都红了眼眶。
“怪不得何府多年来一众妹妹生不出一个男丁，定然是被你这妖女害死了。”
何文姬伏着头，麻木的在嘴中咽下一口血沫。
完了，这下肯定要完了。
她无论说什么，杨姨娘都不肯信。毕竟巫蛊和人证都在人家手中。
眼下他们已报了官，就等何震这个一家之主回来怎样处决她了。
这时一个穿着粉红衣裙的少女风风火火的走了进来，正是何银环。
她今日原本是准备在大婚前见一面自己的太子夫君，却无故吃了个闭门羹，别说心里有多火了。
这下听说何文姬闯了祸，回来刚好能拿她来撒气！
小尾巴懒洋洋的在花墙上伸展蛇躯，对一切早已司空见惯，
就是稍微替那小馋丫头感到可惜。
模样倒长得水灵，可惜……
猛地一股强力把它从墙上拽起。
大胆！
他炸得看见一双熟悉的眸子。
李昶响？这小子怎么会在这！
小尾巴它还没搞清状况，就被人连蛇带花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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