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年轻英武的男子，不笑自弯的唇显得他的模样有些放浪不羁，亦如他的性情一般。他的眉眼仔细看来还和裴将军有几分相似，年龄却和裴将军的儿子差不多大小。
裴将军之子常年养在邺城，连府门都极少出，自然不可能是他的儿子。再一听副将上前就是喊“裴小将军，”如此谁还不知道这人的身份。
裴泽南裴将军的从弟，裴泽昀，年仅十九岁的左路军先锋。三军上下都称其为“裴小将军。”
裴小将军是个骄傲而不羁的少年郎，凯旋的队伍还没出百里，他就已经单枪匹马跑到关内的城里去溜达了，斥候都没他跑得快！
裴泽昀本来还想带德馨郡主一起骑马先去溜达，不过被他的嫂嫂第一时间阻止了。
嫂嫂对裴泽昀来说可是比家里的那个“老虔婆”要敬畏地多的女性。裴泽昀很听她的话，被一番训斥后耷拉着脑袋不再缠着德馨郡主陪他先走，但也坐不住，趁着兄嫂没注意的间隙，还是没忍住一个人先跑远了。
这回见他平安归来，身上还大包小包带了不少吃的喝的，龙潭和裴将军对视一眼，嗯，看在商王一众人在场的份上，这次就先放过这个臭小子。
郑如音见过裴泽昀，两人少时甚至还有些龃龉，本就是不大开心的关系，还一见面就是她被狼狈地指责，郑如音眼睛都气红了：“裴泽昀，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们，我又凭什么向她道歉，你们太过分了。”
说完郑如音甩袖离去，噔噔噔往楼上的客房跑去。
“瞧着吧，她肯定已经迫不及待写信跟皇后告状了。”裴泽云声音不大不小，刚跑到楼上的郑如音听得一清二楚，可不更气吗。
直到进了房间后，郑如音消了气，才忽觉不妙。她离开了，那岂不是薛明临身边就没看着的人了，皇后姐姐又跟她说过薛明临和那德馨郡主以前的事情，那这二人万一旧情复燃可怎么办？
郑如音后悔了，她不该赌气离开的，都怪那个裴泽昀。也不知道这会他们都说了什么。偏她也拉不下脸去看看……
目送着郑如音走后，裴泽昀倒是松了口气，他把从城里买来的吃食全部摊开，其中有一半都是德馨爱吃的。她眼睛亮了亮，一贯冷静淡漠的神容多了几分欢喜。连跟裴泽昀道谢时的声音，都雀跃了许多。
饭桌上，裴泽南和薛明临两人不咸不淡地谈论着事情，多是涉及军国之事，但又都是广为人知的东西，且都是面子功夫的点到为止。即使是两人共同的政敌站在这，都拿不到任何可置喙的言语。
德馨郡主则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旁边的裴泽昀说话。裴泽昀年轻、热情、开朗，一刻钟的逛街功夫，都能被他绘声绘色地说出朵花来。有时候，她会觉得，和裴泽昀聊天，或者听他说话，是一件很放松心情的事。
只她每每想起，当初在梦中所见的那一世经历时，所看到的裴泽昀结局，就会觉得格外忧心。
原本，改变自己和他的命运，就已经足够艰难了。如今又加上裴泽南龙潭夫妻，还有一个裴泽昀，她并无十足的把握，可以改变梦中那本书里所观到的“未来之事”。
听薛明临说他此行是为了西域和谈，裴泽昀脑子空空得接了一句：“你可是陛下最器重的人啊，竟然也会作为使臣千里迢迢出使西域？”接收到兄嫂瞪过来的目光，裴泽昀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说话。
只是背地里仍是忍不住小声觑觑地说道，言语间不难听出他对薛明临此人的几分不屑，和几不可察的嫉妒。
德馨郡主问他，可是与薛明临有过龃龉。
裴泽昀满不在乎地说，他与薛明临此前从未谋面，当然谈不上冲突。只不过，薛明临区区商贾出身，如此卑贱的身份，靠着今上的宠信，竟有今日之荣光。相比起来，每日里尸山里去，血海里来的将士们，至死都得不到其千百分之一的荣华。
太不公平了。
其实不止裴泽昀，旻朝上下，似于这般抱怨的不计其数。武将们觉得未建寸功就能封王，着实不公。文臣们觉得未经十年寒窗，未有探花状元之才，却能在如此年轻的年纪里成为朝中权臣，以及袭三代的王位，如何不让人眼红。
但无论世人有多少质疑，封王时的阻力有多大，今时今日，薛明临依旧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宠臣。
德馨郡主想提醒他，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妙，尤其是接下来回了邺城，那里处处都是耳目，一言一行都可能惹来祸事。
只是，一想起裴泽昀言语间对那人的不屑诋毁，她心下顿时冷了几分。
入了夜，万籁俱寂。
听到窗户处传来的丝丝异动，德馨郡主幽幽睁开了双眸，她本就了无睡意，抬起眼睛的时候，她就看到那一抹立于床前的身影。
她眸色平静，丝毫不觉得意外或者惊惶。
缓缓坐起身子，德馨郡主目光与他对上，却是久久无言。
良久，就在她满心纠葛着想要出声打破这死寂一样的沉默时，终于听到他衣袖晃动的声音。与此同时她的肩胛蓦然一痛，她忍不住轻呼一声，可撞进那双沉甸甸的眸子，里面席卷着的漩涡几乎要将她吞噬。
“时卿笙，你怎么敢回来，怎么还敢活着。”
她的神色蓦然一僵。立时垂下去的眸子掩住了一抹即逝而过的痛心。原来，他竟然这般恨着自己吗。恨她回来，甚至恨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就在她垂眸间，她没有看到男人眼里那与言语截然相反的，几乎控制不住溢出的激动和……喜色。
“少爷。”
她轻轻一唤，薛明临却是神情一忪。“什么？”
少爷。一个他曾经在家中的身份。一个被她在人前喊了很多年的称呼。
那年，祖母将梳着双丫髻的少女交给了他，殷殷嘱咐：“明临啊，祖母把笙笙交给你了。祖母本想给她一个薛家表小姐的身份，可淑妃那里盯得紧。唉，祖母只能设法让淑妃相信，收留笙笙是为了塞到你房里伺候。这是权宜之计，你断不可轻怠于她。务必，要把她当成妹妹一样尊重爱护。”
十岁的少年看着面前那个形容怯弱，眉眼却依旧暗涌倔傲的少女，眸光微闪，“好。”
自那以后，他的房中多了一个伺候的贴身丫鬟。
彼时薛家为苏城商户，做的是日进斗金的生意，宅子大，仆人多。薛明临是长孙，生活用度上无一不体现了继承人的优越。单是丫鬟，家中就给他配备了一二三等足足十来个。
薛明临从未想过这些代表着什么，或者说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目光就超脱了这些生活琐事。可当祖母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的那一刻，薛明临第一次，开始将注意力放到了房中的下人身上。
“以后，你就跟落雁一起做事。”落雁，是他院中的大丫鬟，二十出头，是祖母属意接任管事嬷嬷的人。
她低眉顺眼：“是，少爷。”
落雁俨然也得了吩咐，待她十分客气。薛府人多，也有不少各处的耳目。为了不被人看出端倪，她再如何被关照，也不得不做些她这个身份该做的事。
衣食住行，她和院里其他的丫鬟一般无二。每日里卯时起，捧着竹筒接园中晨露。薛明临那时才知道，他每天早上喝的茶，其水源原是朝露。
朝露啊，那必然是天色微亮就要起床。
薛明临一贯那时候起床练剑，可他分明记得，那个小姑娘，是最爱睡懒觉不过的。
“……荣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家这小泼猴，可一点也不像面上的温婉乖巧。她呀，脾气可大了，眼界又极高。最令人头疼的是，她可赖床了。这几天你们一家到访，我和她娘是千叮咛万嘱咐，才让这小祖宗答应每天乖乖巧巧，早上按时起床的。”两个发丝均有白迹的老夫人坐在一道乘凉。一个雍容华贵，一个淡雅精致。谁能想到，位高权重的宰相之母、身负诰命的老封君，竟然和一个商户之妻是关系极好的手帕交。两人的关系，薛明临早在很小的时候就有所耳闻，那是过命的交情，是祖母一生最重要的挚友。
若不然，时老夫人又怎会将自家宝贝孙女的糗事说给别人听。
薛老夫人哈哈一笑：“瞧你说的，我看笙笙可是聪明懂事极了。人家还是个孩子，睡懒觉怎么了，明临那臭小子五岁还尿床呢。”
薛明临：“……”
他本就是无意中听到，还在犹豫要不要向祖母和时老夫人请个安。现在……他有多远要走多远！糗大了！
离开前他又听时老夫人说：“其实别说赖床了，就算这孩子整天上房揭瓦，都依然是我的宝贝孙女。可她总有长大的那一天，我是担心，她这性子和缺点若是不改一改，将来嫁人了可怎么办。”
“怕什么，女孩子家就要有脾气一点才不会被欺负，何况有你和整个时家护着，只要不是高嫁到皇室，其他人家你们都能给她撑腰做主。”
时老夫人却是深深一叹：“话虽如此，那也得时家能一直维持今日荣光。花无百日红，若是有一日，唉。”
那时先帝逐渐年迈，朝中局势正处于风雨欲来的前沿。时老夫人并不是什么只会执掌中馈或者吃斋念佛的后宅女人，她的目光远而深，早早就看出了时家并不太平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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