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薛明临看着眼前少女疲倦青紫的眼眶,忽然心里沉闷了起来。往日里提神醒脑的晨茶也觉得索然无味。
见他一反常态,大小伺候他的落雁关切:“少爷,可是今日的晨茶不合胃口?”
薛明临刚开始的时候没说话,只是沉着眼看那杯茶水,无形中却让婢女小厮们更加紧张。伺候薛明临的人都知道,他虽然性子冷,但其实是最好伺候不过的。只要尽心尽力,不偷奸耍滑,不行歪道,他都不会计较,更从未苛责过下人。
只是对触犯了他逆鳞的下人,他也从来不会留半分情面。就在上个月,一个行偷窃之事被抓到的小厮,跟了薛明临七八年了,可谓是看着他长大的,就那薛明临仍是毫不留情,直接将人按照家法重则后发卖,着实震慑了不少人。
见小薛明临久未说话,一屋子的人都快冒冷汗了。
“以前负责收集晨露的人是谁?”小薛明临开口,淡淡地问,沉稳的神色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半大的少年。
落雁忙说:“回少爷,以前是莹玉收集的,她现在负责整理少爷的晨起衣物。”连晨起的衣物都要有人专门负责整理,可见薛家儿郎生活的优越性。
小薛明临想了想,他每天早上穿的衣服,的确都是有专人整理好呈上来。
“以后,还是让莹玉去采集晨露。”
这句话多多少少意指她采集的晨露不如莹玉,时卿笙的脸色微微泛白。
落雁硬了硬头皮:“是少爷,那晨起衣物的整理,就交给——”
“不用了,”小薛明临打断了她,“以后每天我要穿的衣服,前一天晚上就可以选定。”
也就是说,这个活以后就不用在早上做了。
“早上的事情,以前由谁做,不用更改,也不用加人。”薛明临又补充了一句。
落雁能做到大丫鬟的位置,自然不是个蠢人,虽然一时半会她还没完全想明白薛明临的意思。但管中窥豹,她依然琢磨出了一二,并且很快执行了下去。
“笙笙姑娘,以后你早上就不用起那么早了。巳时时你去少爷房间整理一下就好。”
时卿笙愣住了,她可以睡懒觉了?
自从家变之后。她从高高在上的名门贵女沦落为卑微奴籍,曾经拥有的一切都荡然无存,她以为此生就要这么凄苦下去。懒觉?呵呵,她连过得轻松一点都不敢想。律法严明,像她这样获罪为奴的,除非得到赦免,不然永远只能是个奴婢。
三天前,她还在户部衙门后院刷马桶,连口热饭都吃不到。日日受人欺凌。
这时薛老夫人来了,她带走了时卿笙。告诉她,虽然她不能再让她过上以前的贵女生活,但她会尽己所能,让她平安健康地长大。
时卿笙心里生出几分希望,祖母的手帕交,最好的挚友,想来会对她爱屋及乌的吧。
但当她得知薛老夫人打算将她安置到薛明临院中时,她的脸色白了,一抹不情愿也油然而生。薛老夫人却拉着她的手信誓旦旦,“笙笙别怕,明临你也是见过的,他虽然性子沉闷了些,却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放心,他一定会把你当成妹妹爱护,就像嘉怡一样。”
她面上乖巧地应了,心里却在冷笑,正直善良?估计在长辈眼里,自家孩子怎么样都算好的。若非那次她亲眼所见,怕是也早就被他的外表给欺骗了。
偏当初自己仗着家世,不止一次欺过他。如今风水轮流转,她沦落到了要给自己曾经欺过看不起过的人为奴为婢,如何能安稳得了,不知迎接自己的是怎样的日子。不过,薛老夫人冒着得罪淑妃的风险,将她一个“罪臣之女”接到了府中,已是极大的恩情。便是这份恩情,已是她此生难以回报。如此,又怎好拂了老人家的一片好心。
怀着忐忑的心情,小姑娘成为了薛府小少爷院中的一名贴身侍婢。
经历家变之后,她如今的想法很简单,只求一个安稳的生活。至于曾经出则车马,入则仆童的奢靡生活,她是想也不敢想了,权当黄粱一梦。
晨起采集露水算什么,总好过她在户部衙门的后院里整日刷马桶倒泔水地轻松多了。
而现在,因为薛明临的一句话,她竟然连早起都不用了。时卿笙的眼睛自从家变后总是灰蒙蒙的,对亲人的哀思和未来的绝望早已让她眸中充满了阴翳,如今竟是亮了一下。
她看着薛明临,这个只比她大了一岁的小少年,后者的面孔依旧是冷淡的,有一种不合这个年龄的成熟,仿佛天生就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但……若不是她曾亲眼看到他一个人在偷偷玩溜珠、跳山羊的样子,恐怕还真的以为,他会跟表面上看去的一样,天性成熟呢。
后来,无论两人私下关系如何,因着表面的主仆关系,在明面上她是一直都称他少爷。
可若是私底下称呼了,那便是有代表其他的意思了。
比如说,生疏,客套,生气,距离。
“一别五年,还未来得及恭喜少爷,终于得偿所愿,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汹涌席卷的回忆蓦然被打断。
薛明临的视线冷了下来。
“半年前,晏启处理了一个被人安插在我身边数年的眼线。她叫,飞情。”
时卿笙的眼神闪了闪。
薛明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可惜了她的嘴很硬,一直不肯交代她的主人是谁。她这条命,看来没必要留了。”
“一个任务失败的暗卫而已,少爷想杀便杀。”
德馨郡主把玩着染血的玉佩,语气冷漠。
仿佛并没有把那个安暗卫的性命放在眼里,
“时卿笙,你倒是会装模作样,”薛明临冷笑一声。
回应他的是漫不经心的一瞥,“我若是狡辩,说飞情并非我安插在你身边的奸细,少爷难道就信了吗?既是不会相信,我遮遮掩掩的又有什么意思。”
说到最后德馨郡主叹了口气,有一种自暴自弃似的无力。
薛明临却不为所动,眉略略挑起,无端生出几分讽意:“时卿笙,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觉得飞情毫无用处,将之杀之或者放之吗。先皇留下的神龙卫,你当知道,有人比我更想拿到手。”
神龙卫,旻朝历代皇帝最忠心也是最神秘的一支暗卫。十多年前宫廷哗变,太子兵变被杀,先皇后自尽,先皇也因此悲愤病逝,当今陛下受先皇遗诏登基。接替了先皇手中的一切:权势、财富、帝国……却唯独不见了那支神秘的神龙卫。
今上是费了百般功夫,才终于查到神龙卫的一踪半迹。然而,神龙卫认主。
谁能想到,昔年这么一支神秘忠心的暗卫,竟被一个和亲至翎地的女子所拥有。
而曾经在一起的那么多年,薛明临从未听她提及过只言片语。
她久未言语,薛明临终于有些克制不住恼意了,低声说道:“你这般回到邺城之后,可知等待你的是什么。”
德馨郡主笑了,笑容里还有几分无畏:“我当然知道啊,无外乎是陷进权力的漩涡罢了。只是,这条路你既然能走,我就走不成了吗?”
怎会一样,她的罪臣时相之女身份,还有那一支神龙卫,足以将她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沉顿了一会儿,德馨郡主叹口气,又说:“少爷,你我自幼相识,当是了解,我只要活着,就不会只要得过且过地活着。”
薛明临眸色一僵,依旧是四目相对,那双美丽的眼睛经历过世事的打磨,愈发显得深邃沉寂,可他太熟悉她了,知道此时此刻,她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她不会回头。
薛明临忽然有些痛恨自己,她自己选择的路,他为何非要上赶着担忧,反正她也不会在意,他何必……
耳边细碎的声音由远及近,薛明临脸色变了一下。
对于拥有极深内力之人,不仅拥有远超常人的听觉,甚至能从来者的气息中判断是谁。
“时卿笙,看来裴家那小子跟你还真是关系匪浅。”一句话话音落下,德馨郡主尚不及反应其意,忽觉身体一倾,高大的身形宛如阴影一样将自己笼罩倾倒在了床榻上。
德馨郡主怒目瞪去——
“郡主,你睡下了吗?”门外却是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她稳了稳心神,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令她胸腔悸动,却也不得不作出合的回答:“睡下了,是裴小将军吗,何事?”
月光照得微亮的门外,一道黑影映在门上,门外站着英姿俊朗的裴小将军,手里还拎着泛着寒气的宝刀,显然刚从外面练功回来。哪怕是在荒野驿站,这位少年英才也没有一日停歇过练功。
“哦,那就没事了。”
……讲真,若非这位裴小将军有身份有地位还有一张好看的脸,就他这说话方式聊天技能,估计要打一辈子光棍的。
门口的人又大大咧咧地离开了。德馨郡主等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方才薛明临将她推回床上睡下后,他也顺势撑在了她上方,是一个虽未碰及她半分,却将她牢牢桎梏的方位。她一抬头,就撞进那双漆黑的瞳孔里。
因着少时二人常有这般亲密又不犯禁忌的举止,又是夜色撩人的时间,再以曾彼此欢喜的姿势接触,本该是极为值得品味甚至称得上浪漫的时刻,从薛明临那恍惚又复杂的神情中就能看出来了。
偏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只是一瞬间的愣神,随即泛着怒意狠狠将人推开:“薛明临,你自重。”
连脸色都变得格外警惕与冷漠。
薛明临被推开,被戒备,心也瞬间沉冷了下来。他一拂袖,甩手而去,一转眼就已拉开门。
“徐氏盐行的路子,我已为少爷打通,望少爷念在此举,可如我一样尽忘前尘。”
低入尘埃的声音,分毫不差落在了男人的耳朵里。薛明临赫然回头,老旧的床幔已经拉下,女子侧躺在衾被中,气息轻稳,已入梦乡,好似方才听到的只是幻听。
刹那间薛明临的脸上浮现出似悲似笑的神色。如她一样的尽忘前尘,是什么,忘了过去曾发生的一切吗?呵。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薛明临一行人就离开了驿站,朝着凯旋军们来时的方向而去。
裴泽南总算松了口气,昨日他和薛明临其实也没说上多少话,但对方身份特殊,他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想到回京以后要面临的是成百上千薛明临这样的官僚,以及各种虚以委蛇的为官之道,裴泽南就觉得异常头大。
但转念想到身在邺城的一双儿女,裴泽南又来了精神。他与妻子龙潭一路上都在说一双儿女的事,提起幼时落水、如今体弱多病的儿子,他们思念怜惜又愧疚。还有一些遗憾。
若不是他们的儿子身体孱弱至极,又怎会将他留在邺城裴家那样的狼窝中,允信小的时候,他们做梦都想等儿子大了,带他一同上战场杀敌卫国。
而后谈及女儿,不出所料,这对夫妻都有些食不知味的无奈。
西域战事再吃紧,他们也会每个月至少写一封书信给家中的儿女。裴允信每日里大半的时间都是在昏昏沉沉的,偶尔清醒也是气喘咳疾,但给父母的回信也从来没落下过。每每看到儿子信中那苍白虚弱的笔力,裴泽南夫妇,既欣慰,又心疼。
偏是他们的女儿裴露,青春健康,自幼便被裴泽南赔着老脸托到当世第一大儒——广济年间的状元郎弘哲居士所开立的弘哲学院就读,需知,此乃无上尊荣。出自弘哲学院的男子,无论是仕途还是名望上都大有前途。女子即使不能入朝做官,可若出自弘哲书院,必是官方认定的才女。
裴露,已经快三年没有给他们写过一封信了。
前岁回京过年时,裴露已是个十五岁的大姑娘,她的眼神疏离中还有一丝戒备。那时候龙潭就知道,这个她十月怀胎,差点难产而死的女儿,是真的对她没有半分感情了。
怪谁呢,明明幼时的女儿是那么乖巧可人,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说将来要做跟娘亲一样的巾帼英雄。原本他们夫妻是打算将一双儿女带在身边,即使边境艰苦,可若一家人在一起,又有何惧。偏那时新帝登基,朝中军事局势莫测,不得已他们将儿女留在了邺城裴家。然后,就发生了令她悲痛一生的事情。
儿子险些丧命,女儿吓得不轻,哭着要跟她一起去边境。可那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儿子病弱不能长途跋涉,若是将女儿带走,徒留病弱的儿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裴家,他该多孤单。于是,她做了一个自私的决定,让年幼的女儿继续生活在邺城。
后来,一年又一年过去,女儿也一年比一年生疏。等她意识到女儿已经铁了心跟他们这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划清界限时,已经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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