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潭一生坚强,唯独每每念及一双儿女,总是悲痛愧疚潮水涌来,令她难以抑制地痛哭落泪。
十日后,邺城。
浩浩汤汤的军队从凯旋门鱼贯列入城中,沿途百姓驻足庆贺,更有齐王与兵部尚书率百官相迎,荣耀一时无双。
而此番凯旋的兵将中,除了老成持重、名声打响多年的裴泽南龙潭夫妇,最令人关注的莫过于如今愈发长大的少年英将裴泽昀,以及那位“死而复生”的德馨郡主。
“郡主,待入了城,你准备住到哪里去?”快进邺城的时候,裴泽昀饶有兴致地问她。
她侧头一笑道:“京中客栈繁多,挑一家便是。”
“客栈?你还没住够啊,不如你去裴府住吧,保证给你最好的待遇。”裴泽昀漫不经心地说,眼神倒是透出几分期待。
只是少年英将始终没有得到期许的回复,有时候他都觉得德馨郡主这个人,比真正的皇室宗亲还像皇室宗亲,倒不是说她身上有什么神奇的气质,而是她的性格,看似棉花,温温软软,却滴水不漏,极为谨慎,总能给人一种极限拉扯的工于心计感觉。
原本打算入城后他再盛邀一下,没想到很快他的满腔腹稿就成了废纸——
礼部侍郎亲自宣读旻帝圣旨,为德馨郡主赐下太阴坊的宅子。
因着德馨郡主并非实打实的皇室宗亲,当年赐下郡主封号,也是为了和翎族的和亲。且那场和亲比较仓促,许多环节都忽略了。比如说按照规格,但凡郡主之尊,每年可享食禄一千石。虽说德馨郡主和亲时陪的嫁妆,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食禄。只是归根究底,那毕竟是为了和亲,和她个人关系不大。而这五年,德馨郡主一分钱的俸禄也没有拿过。
旻帝当真阔绰,不仅赏赐了许多的金银珠宝,赐下一座地处太阴坊的三进院宅子,就连这五年欠下的一食禄,都让户部一下子补齐了。
礼部杨侍郎亲自将德馨郡主送到了郡主府中,本来他还有些谨慎,但见一路上德馨郡主一如既往地柔婉大气,和她说起话来如春风拂袖,言语间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的关切。
“郡主,太阴坊的宅子本官已经派人收拾好了,宗□□那边也差来了四个丫鬟并两个内侍来伺候您。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每月十五可差人宗□□说明。当然,也可以直接到礼部衙门,定会为公主准备妥当。”
皇室宗亲的事,无论是血缘传承还是因迹受封,都归宗□□统一调度。只是德馨郡主又不太一样,她既是旻帝亲封的郡主,也是曾经的翎族王妃。即使如今的翎族已经覆灭了,也改变不了她曾经为了两地和平和亲的事实。所以,礼部这边也当对她有所照拂。
“多谢杨侍郎,不瞒您说,德馨此番回京,心里着实惴惴不安。直到今日,有陛下的厚赏,和大人细致的关怀,德馨,才真的觉得回家了。”她声音轻柔,态度很好。
杨侍郎鼻子一酸,忙迭声地说着郡主客气,他也有个跟德馨郡主差不多大的女儿,自幼百般娇宠,及笄后更是费尽心思为她择选佳婿,唯恐女儿下半辈子婚姻不悦。但德馨郡主呢,嫁到翎地的那一年,她也才十九岁,翎地蛮荒,战乱又频发,两年前又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巨变……那时,他还以为德馨郡主也死在了那场动乱中了呢。回家二字,着实让杨侍郎触动到了。
她安之若素的神情,终于在看清旻帝所赐宅邸时微微变了一下。心里也泛起一丝冷笑:这算什么,让她住清茶公主被幽禁的地方,是什么,警告吗?
清茶公主是先帝嫡长女,先皇后唯一的女儿,废太子的亲姐姐。那在当年,当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风云人物。一朝宫变,先皇后废太子俱死,先帝弥留之际,拉着今上的手让他念在血脉亲情的份上饶过清茶公主。要知道,相比于先皇后废太子,只是纯粹的政治敌对关系。那清茶公主,却是与今上有着血海深仇。
清茶公主得势时,与今上的同胞妹妹长思公主极为不睦,仗着嫡长姐的身份数度欺辱长思公主,最终一次阴差阳错,害死了长思公主。今上与长思公主一母同胞,感情极好,因此恨透了清茶公主。可想而知,一旦先帝驾崩,迎接清茶公主的是什么。
碍于孝道,今上答应了先帝最后的请求,没有对清茶公主赶尽杀绝。只是他无论如何也厌恶极了清茶公主,便寻了个由头,将人幽禁了起来。地点,就是此刻德馨郡主所处的这座宅子中。
最好的段位,最精致的布局,却生生困疯了一位曾荣宠无双的嫡长公主。
一年前,清茶公主病逝。死得无声无息,宗□□那边也只是派了两个小太监处理她的后事。神龙卫后来给她传信,详细讲述过清茶公主的后事,简单地令人难以置信:两个小太监把清茶公主手上仅剩的一块玉镯卖了——这些年来,清茶公主幽禁于宅院中,疾病缠身,精神也时好时坏。她将所有的首饰都给伺候她的一个老嬷嬷,用来换取一些病时的端茶倒水照料。唯独这只镯子,是先皇后留给她的,清茶公主至死都没有摘掉过。两个小太监将镯子卖了一笔钱,用其中一小部分买了一幅普通的棺材,席子草草一卷,就将清茶公主封棺了,然后随便找了块地,将人挖了坑放了棺埋了了事。
所谓兔死狐悲,清茶公主得势时她年纪尚小,关系浅淡,处境却是类似。若非当初薛老夫人竭力护着她,以及她手上的那支神龙卫,想来结局也不会比清茶公主好到哪去。
今日旻帝将清茶公主幽禁的府邸赐给她,其中的警告与打压,德馨郡主焉能不明白。
不过户部补上来的食禄,倒是让心情有所舒坦。
旻帝就算再想膈应她,因着这个为和平和亲的身份,他也不得不做足表面功夫。
送到府中的下人,都是从宫里出来的,有两个还是掖庭出身的宫婢,德馨郡主一一问了他们的名姓,挑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勤快的丫鬟做她的贴身婢女,又拿出了一些银两让内侍去人牙子那里买些下人回来。
眼下她必须做出要在邺城久居的样子,首先就是要让自己的府邸“热闹”起来。
天色渐晚,府邸里的人都是第一天才来,别说锅碗瓢盆了,就是连柴火和像样的床褥都没有。
一切都得从头准备起。
德馨郡主叹了口气,让颇有眼力劲的王力盛带两个丫鬟先去买些晚上休息的东西回来,索性邺城为皇城,商业十分发达,成品的床具从城南到城北开了好几家。不多时王力盛就拉着马车带着满满的床具回来了。还顺便从酒楼打包了晚上的吃食。
第二天一早,德馨郡主刚想去成衣铺买些衣服,今晚作为太液池受邀的功臣之一,她可能今天一天都要将时间耗在收拾打扮上了。
芙蓉玉妆,华服盛髻,随发垂下的流苏摇曳生姿,走起路来巍然不动。桑叶看得呆了:“郡主的气度真好。”
即使是宫里的贵人,也没有她这么端庄不失风华的气质。
德馨郡主眼眸微垂,摸了摸发包插上去的流苏步摇,哪有什么天生的淑德含章。她这即使在自古蛮荒并不讲究礼仪的翎地,也能被欣赏赞叹的礼节,是她在和亲前的一个月,熬过了多少苦累才被宫里最严厉的嬷嬷教导认可的。
和五年前的自己宛若天壤之别。
同样震惊的还有裴泽昀,在西域时他见惯了德馨郡主素衣冷面的样子,却不知原来这么精致的五官打扮起来,竟有如此高贵华丽的气质,而且一点儿也不庸俗,宛如天生的皇室贵胄。
少年将军惊艳之后,歪头笑道:“郡主,今日的庆功宴上,陛下定会重赏我等。你说,若是本将军向陛下请旨求娶你,你会愿意吗?”
长在边关的少年,口舌总是无遮拦些。德馨郡主倒也不见羞恼,反而作出饶有兴致的模样,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原来裴小将军心里这般爱慕着本郡主,以前未曾发觉,裴小将军芝兰玉树,蜂腰长臂,还比我小了四岁,甚好,甚好。”
她称赞连连的同时还不忘点头品赞,裴泽昀却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明目张胆的估值……这是把他当成货物来评价了?
裴泽昀气得一甩手:“好心当成驴肝肺,懒得跟你计较,走了。”
太液池,历来皇室开宴的最高场所。
除了旻帝和郑皇后,后宫中所有的皇子公主以及有品阶的宫妃都出席了,邺城六品及以上的文武百官也都在宴席之列,足以见得旻帝对此次庆祝裴泽南凯旋的高兴与重视。
觥筹交错,赞赏与恭维声不绝于耳。裴泽南夫妻在战场上是所向披靡的的大将,回到朝中也自有他们的为人处事方式,半晌下来进退有度。
裴泽昀则是被一群年龄相仿的官家世族子弟簇拥着,不过场面倒是有些尴尬。都是一群年轻人,正是放浪不羁的年纪,一个眼界清高,厌恶虚伪的结交攀谈。对面也多是在家中金汤匙里长大的少爷公子,被家中长辈逼着才来攀交,却被明晃晃的冷脸,他们多少也有些气恼。
至于凯旋的镇西军中功绩唯四的第四个人,本应也是鲜花锦簇的,偏放眼过去,这位旻朝的德馨郡主周遭,冷寂地不像话。
德馨郡主的位置被安排在了裴泽昀旁边,身后站着她带进宫的桑叶,从她进宫伊始,就知道即使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地里盯着自己,但在旻帝态度表明前,谁也不会主动做出选择。
想来自月前裴将军的捷报传回朝中,她的名字就已经在朝中上下传开。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已了解了她的身份。
郑皇后的目光首先看了过来,随即是旻帝——
他关切地说:“德馨,这几年,你受苦了。”
第一句话就是深怀愧疚的感慨。在场之人纷纷挺直了腰背,气氛不觉间变得沉肃了不少。
德馨郡主站起来,朝旻帝俯身一礼,说:“臣女多谢陛下关怀,臣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旻朝,不敢担苦。”
旻帝点了点头,让她先坐下,免不了又是一番情真意切的关怀。问她前几年在翎地生活如何啊,在西境帮裴将军出谋划策时是否非常辛苦啊,回京后住得如何啊……
德馨郡主一一都答了,至于几分真,几分假,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旻帝的态度逐渐清晰,前朝后宫也都有了判断,有心思转得快开始搭腔。
“德馨郡主五年前便为了南境安宁,孤身和亲翎地,已是大义凛然。今日又为西境战事出谋划策,功绩累累。南境、西境之安都有郡主的功劳啊,巾帼不让须眉,老臣钦佩。”御史大夫古大人站起来就是一揖,给足了德馨郡主面子,面对从三品高官的恭维,她自是表现得惶恐道谢。
有了古大人的开头,随即更多的官员都开始搭腔了。
就连后宫都有人开口:“臣妾也早就听闻德馨郡主的美名。只可惜当年德馨郡主出嫁时,臣妾尚未入宫,不曾得缘一见,一直甚为遗憾。今日一见,郡主果真如传言所说蕙质兰心,形容极好。”
“是啊是啊,郡主姐姐真好看,是汝汝见过的最好看的姐姐了。”六岁的小公主冷不防也接上了这么一句。
朝臣适时纷纷闭上了嘴巴。
一个清浅的笑声响起,柔柔切切的,正是旻帝如今最宠爱的王婕妤:“陛下,臣妾身为女子,眼界浅薄,并不太懂陛下和各位大臣所说的军国大事。只是同为女子,臣妾却对郡主怜惜过于敬重。”
哦?怜惜她?
德馨抬了抬眼眸,若有所思地看着斜对面的王婕妤。
王婕妤则是露出了几分真情实意的怜惜:“听闻,翎族两年前覆灭,翎族王子金玉战死,实在可惜,郡主妹妹还这么年轻。”
就守寡了……
原来是要开这个头啊。
德馨郡主看了一眼高座上的旻帝,心想让他最近最宠爱的妃子来“抛砖引玉”,这位帝王真不怕事情搞砸了,他的爱妃会处境尴尬吗。
旻帝“嗯”了一声,颇为附和地点了点头。
“爱妃所言极是,朕记得,德馨郡主及笄也不会刚刚十年吧。”在旻朝,女子十四岁及笄,而德馨郡主今年正好二十四岁。只她并非未曾婚嫁过的女人,这个年龄看起来不小,也没啥好置喙的。
不用她回答,郑皇后就已经殷殷道:“臣妾也记得,德馨妹妹当年出嫁时刚满十九,五年过去,妹妹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漂亮。王婕妤所说甚是,妹妹这么年轻,实在可惜了,唉。”
“是啊陛下,此番德馨郡主功绩斐然,当好好重赏才是。我旻朝儿郎俊杰者不知凡几,不如陛下为德馨郡主赐下一门好姻缘,以慰郡主之功。”
终于说到目的了吗,她静静听着,四面八方飞来的目光各有异色,各个都像要将她看透。随后,她的耳边又传来接二连三朝臣附和的声音。
一门婚事,宛如是她这个曾远嫁翎族的女人,能得到的最好的恩赐。
好在旻帝还记得她这个当事人,问:“德馨觉得京中儿郎,可有满意的。没事,你尽管选,不管是谁,朕都为你做主赐婚。”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尤其是京中那些未婚或者丧偶和离的同龄人,当然没几个人希望她能点兵点将到自己。
曾嫁过人事小,但她本来的身份……多尴尬啊。
总之,谁也不愿意倘德馨郡主这趟浑水。
德馨郡主的目光一一扫过太液池中的年轻儿郎们,偶有几个停留的时间长了些,都让后者一阵紧张,拼了命的挤眉弄眼希望她不要选自己。
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了裴泽昀身上,甚至还泛出了浅浅的笑意。
倒没人觉得奇怪。毕竟德馨郡主和裴泽昀一同从西境战场归来,关系相熟,裴小将军龙姿凤章,能得异性青睐太正常不过了。就是紧张了一些有意和裴小将军结亲的朝臣后妃,他们家中都有合适的女郎,若能与裴小将军结为亲家,就等同于有了裴家军的助力,谁不向往啊。
裴泽昀也是一惊,但他只是有些意外,并不如众人猜测那般恼羞。
旻帝观察到这一幕,爽朗一笑:“看来德馨已经有中意的人选了。来,只要你开这个口,朕立即为你下旨。”
德馨郡主走到太液池中央,俯身叩拜行了一礼,“多谢陛下厚恩。臣女心悦镇北公世子江维,求陛下成全。”
旻朝,是个能将辈出的朝代。
西境有双剑合璧般的裴泽南龙潭夫妇,南境有天下第一兵师孙景,东境有元敬上将孟初平。
而北境,近年来最杰出的将领,是镇北公
江维,是个极其复杂的男人。
他是镇北公的嫡长子,天生的贵胄命。聪慧、机谨,文学、武艺甚至经商之道都宛如天生的强者。
他还有一张挑不出任何缺点的俊脸,可想而知像他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个平凡的人。
但他也有不可磨灭的缺点。他冷酷,残忍,甚至还有绝大多数男人通有的缺点——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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