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的结束铃声,像一枚滚烫的硬币穿透了教室闷热凝滞的空气,“叮铃铃”地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茆清攥着笔的手指猛地一松,那支陪伴她鏖战了无数个日夜的黑色中性笔脱力地滑落在桌面上,笔尖在答题卡边缘划过一道突兀的浅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这道痕,竟奇异地映照着她此刻心里那道横亘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褶皱——既盼着这场漫长煎熬的高考彻底落幕,让疲惫不堪的灵魂得以喘息;又怕散场之后,她和阮棻怡之间那看似亲密无间的距离,会被汹涌而来的填志愿、选择大学、各奔东西的洪流瞬间冲垮、拉远,直至遥不可及。
考场外,夏日的阳光白得刺眼,空气里蒸腾着柏油马路和香樟树叶混合的气息。高大的香樟树枝繁叶茂,将浓绿的影子长长地拖曳在地面,仿佛也带着一份离别的沉重。茆清拖着脚步走出教学楼,人潮涌动,喧嚣声浪扑面而来,夹杂着解脱的欢呼、对答案的争执、以及对未来的茫然议论。她像个局外人,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地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茆清!”
清脆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阳光般的穿透力。阮棻怡背着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双肩包,正奋力拨开人群朝她跑来。她穿着简单的白色纯棉T恤,汗水早已在背后洇出大片淡淡的水渍,额前细软的碎发被汗水濡湿,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和泛红的皮肤上。她跑到茆清面前,微微喘着气,胸脯起伏,脸上却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
“发什么呆呢?”阮棻怡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指尖带着刚从学校小卖部冰柜里拿出来的矿泉水的沁凉水汽,那凉意激得茆清微微一颤。“说好考完就去吃巷尾那家米线,再磨蹭老板真该收摊啦!”她的语气是惯常的熟稔和不容置疑的亲昵。
茆清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阮棻怡的眼眸深处。那笑意太盛,太亮,像有人把正午最炽烈的阳光揉碎了,细细密密地撒进了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这光芒瞬间灼烫了茆清的心,让她想起了高三无数个晚自习后,阮棻怡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单车载她回家的情景。夜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动阮棻怡额前的发丝,也拂过茆清紧抓着车座的手。车筐里那盏简易的手电筒射出微弱的光束,随着车轮颠簸,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跳跃,映照着路边的石子,也拉扯着她们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时而交叠成亲密的一团,时而被拉长、分开,又在下一个路灯下重新靠近、融合。那些光影交错、晚风低语的夜晚,是她寄人篱下、压抑生活中唯一的甜。她慌忙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从学校到那个藏在深巷里的米线摊,要穿过两条充满烟火气的老街。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钻出顽强的青苔。两旁是低矮的民居和小商铺,老旧的木门吱呀作响,炒菜的油烟味、晾晒衣物的皂角香、还有不知名花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是茆清熟悉又安心的味道。阮棻怡很自然地走在靠近马路的外侧,总是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把茆清往更安全的人行道里侧带。每当有电动车呼啸着、按着刺耳的喇叭从身边飞驰而过,阮棻怡总会下意识地伸出手,稳稳地揽住茆清纤细的胳膊,用力将她往自己身边拽回一步。
“你看你,走路总是不看路。”她嗔怪着,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备,反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保护欲。手指在拽回茆清后,并没有立刻松开,反而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像是在说“别怕,有我呢”。
就是这轻轻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触碰,让茆清的心跳骤然失序,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这种没来由的慌乱和悸动,已经在她心底盘踞发酵了太久太久。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茆清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那次模拟考成绩一落千丈,她躲在教学楼顶楼无人的角落无声崩溃时,阮棻怡找到她,用温热的指尖笨拙又轻柔地帮她擦去满脸冰凉的泪水,那指尖不经意擦过她脸颊皮肤时带来的灼烫温度;也许是初夏第一次换季,阮棻怡穿了条及膝的淡蓝色碎花连衣裙,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脚踝,茆清的目光就像被无形的磁石吸住,不受控制地黏在上面,怎么也挪不开,心里泛起一阵陌生的酥麻;也许是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深夜里,她躺在床上,脑海中反复播放阮棻怡笑着喊她“清清”时的样子,声音清脆得像风铃,那画面让她脸颊发烫,不得不紧紧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让她心慌意乱的声音……这些细碎的点滴,像细小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知道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阮棻怡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唯一的朋友。是在父母意外离世后,她被迫寄居在刻薄小姨家那个令人窒息压抑的环境里,唯一能让她喘口气、感受到人间温暖的人。是她的光,她的救赎。可她偏偏对这道光,生出了不该有的、污秽的心思。这感觉就像在一张干净纯粹的白纸上,不小心滴落了一滴浓黑的墨汁,起初只是一个小点,她拼命想擦掉,想掩盖,却惊恐地发现那墨渍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她徒劳的擦拭下迅速晕染开来,边缘模糊,不断扩大,渐渐吞噬了纸张的洁白,最后几乎要将她自己整个拖入那片浓稠的黑暗之中。她痛恨自己的“肮脏”,却又无法抑制那隐秘的渴望,这矛盾将她撕扯得日夜难安。
“老板,两碗番茄肥牛米线,一碗多加香菜,一碗不要香菜,两份都多加点青菜!”阮棻怡熟稔地对着正在灶台前忙碌的老板娘报单,声音清亮。她转身拉开油腻腻的塑料凳坐下,习惯性地从那个旧背包里掏出小包纸巾,抽出一张,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擦拭着茆清面前那张同样油腻的小桌子。她低着头,额角还有细密的汗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考砸了?”她抬眼看向一直沉默低头的茆清,注意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缝。
“没有。”茆清摇摇头,声音细若蚊吟,几乎要被巷子里小贩的叫卖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淹没,“就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一切都结束了,像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梦。更重要的是,这结束,是否也意味着她和棻怡的某种终结?
“等成绩出来,通知书寄到手里,就真实了。”阮棻怡把擦完桌子的纸团成一团,精准地扔进几步外的垃圾桶,动作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利落。她双手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琥珀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茆清,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笃定:“不管考成什么样,茆清,我们都报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好不好?一定要在一起。”
茆清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那双无比认真的眼眸里。阳光透过简易摊棚的缝隙,像金色的细沙般漏下来,恰好落在阮棻怡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细碎阴影,甚至能看清她瞳孔深处映出的那个小小的自己——一个眼神慌乱、神情怯懦,心底深藏着不可告人秘密的倒影。那倒影让她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你……”她喉咙发紧,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她想问“为什么非要跟我一起?”,想提醒她“你有那么好的未来,不必被我拖累”,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带着点试探和怯懦的疑问:“你爸妈……不是一直想让你报南方的大学吗?他们说那边机会多……”
“我自己的志愿,我自己填。”阮棻怡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她唇角弯起,露出一个带着点狡黠和不容置疑的浅笑,那笑容像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在茆清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她甚至伸出手,越过那张小小的、油腻的折叠桌,用带着米线摊特有烟火气的、微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茆清的额头。这个亲昵的小动作,让茆清的心尖猛地一颤。“再说了,”阮棻怡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坚定,“你一个人留在这边,我怎么放心?”
这时,老板娘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碗走了过来,“番茄肥牛米线,多加青菜的!小心烫啊!”浓郁的番茄酸甜气息混合着肥牛的油脂香,瞬间弥漫开来,白色的水汽氤氲上升,模糊了彼此的视线,也仿佛暂时模糊了茆清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阮棻怡立刻拿起筷子,动作熟练地把自己碗里的肥牛片夹起大半,一股脑儿地拨到茆清的碗里。然后,她又探过身,仔细地用筷子在茆清那碗米线里挑拣着,将零星散落的翠绿香菜叶一一挑出来,放到自己的碗边。她记得清清楚楚,茆清从小就不吃香菜,说那股味道像肥皂泡,闻到就皱眉。做完这一切,她满意地看着茆清碗里堆得小山似的肥牛和红彤彤的番茄汤底,自己却没动筷子,只是催促道:“快吃,趁热,凉了就不好吃了,汤也没那么鲜了。”她的目光落在茆清身上,带着一种专注的期待,直到看着茆清顺从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嗦了一大口滚烫的汤,被烫得微微吸气,她才像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似的,心满意足地拿起勺子,舀起自己碗里的汤。
茆清低着头,滚烫的番茄汤汁带着浓郁的酸甜在舌尖蔓延开,温暖的感觉顺着食道滑下,熨帖着有些发凉的胃。可一股更汹涌的热意却不受控制地冲上了眼眶,熏得她鼻尖发酸,眼前一片模糊。小姨总嫌她性格孤僻阴郁,不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不会说漂亮话讨大人欢心,更不会像姨夫家的表弟表妹那样活泼开朗。只有阮棻怡,从来不会用那种审视和挑剔的目光看她。阮棻怡会把她所有微不足道的小习惯、小喜好都牢牢记在心里——不吃香菜,怕黑,喜欢薄荷糖,看书时习惯用左手托腮;会在她被姨夫家那两个被宠坏的孩子故意推搡、抢走东西时,像只护崽的小兽般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用瘦小的身体挡在她前面,哪怕对方比她高大;会在她因为思念父母,在小姨家冰冷的阳台上无声哭泣到深夜时,偷偷从自己家里溜出来,隔着那扇冰冷的铁艺防盗门,陪她坐到天色微明,小声地给她讲笑话,或者只是安静地坐着,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阮棻怡的好,像细密的春雨,无声地浸润着她龟裂贫瘠的心田。
这样好的阮棻怡,像一颗毫无瑕疵的珍珠,照亮了她灰暗的世界。她怎么能……怎么能对她怀着那样不堪的、见不得光的心思?这念头像淬了毒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和深重的自我厌弃。她用力眨了眨眼,想把那股酸涩的热意逼回去,生怕被对面的人看出端倪。
“对了,”阮棻怡咽下一口米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咬着筷子尖,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茆清,带着点兴奋的期待,“晚上班长组织的聚餐,去不去?说是考完了彻底放纵一下,去新开的那家‘时光’清吧,就我们班平时玩得好的那几个,人不多。”
茆清的心猛地一沉。她几乎本能地想摇头拒绝。她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尤其是不太熟悉的环境。嘈杂的音乐、晃眼的灯光、需要社交应酬的氛围,都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压力。更重要的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酒精和昏暗的光线仿佛能剥开人伪装的表皮,她害怕自己那些拼命压抑、却总在阮棻怡靠近时蠢蠢欲动的心思,会在某个松懈的瞬间失控地泄露出来,被阮棻怡那双清澈的眼睛捕捉到。那后果……她不敢想象。
可是,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看着阮棻怡眼中毫不掩饰的期待光芒,看着她因为跑动而泛红的脸颊,听着她带着雀跃的语气,茆清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出那个“不”字。她害怕看到那光芒熄灭,害怕阮棻怡流露出哪怕一丝的失望。最终,她只是垂下眼睫,盯着碗里漂浮的葱花,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应道:“……去吧。”
傍晚时分,“时光”清吧里还未到最热闹的时候。柔和的蓝调音乐像溪流般在空气中缓缓流淌,灯光是恰到好处的暖黄,并不刺眼,营造出一种慵懒而私密的氛围。深色的木质桌椅,墙上挂着抽象的油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和咖啡豆的气息。茆清他们班的十几个同学已经占据了一个半开放的卡座区域,笑声和交谈声此起彼伏。班长正招呼着服务生点单,几个男生在研究酒水单,女生们则凑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刚结束的考试和对即将到来的漫长假期的计划。
茆清像一抹安静的影子,悄然缩进了最角落的位置。她手里捏着一瓶未开封的柠檬味气泡水,冰凉的瓶身汲取着她掌心的热度。她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阮棻怡的身影。阮棻怡今天换下了校服,穿了一条浅蓝色的棉质连衣裙,款式简单,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刚刚开始显露的少女曲线。她将平时扎起的马尾放了下来,柔顺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露出了白皙纤细的后颈。暖黄的灯光洒落在她身上,为她侧脸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正和同桌凑在一起,指着手机屏幕说着什么,眉眼弯弯,笑容干净而明媚,像一株在灯光下舒展的铃兰。
仅仅是看着这样的阮棻怡,茆清就感到一阵心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种沉闷的痛感。她用力地掐了掐自己藏在桌下的左手手心,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皮肉里,尖锐的刺痛感让她瞬间清醒了一些。她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茆清,你在看什么?你在想什么?你真恶心!变态!她是你的朋友,你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你怎么能对她……有这种龌龊的念头!这自我厌弃的咒骂像冰冷的潮水,暂时压下了心头翻涌的灼热悸动,却也带来更深重的寒意。
聚会的气氛在酒精和音乐的催化下渐渐升温。啤酒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笑声也变得更加响亮。有人开始玩起了桌游,有人随着音乐轻轻摇摆。茆清依旧沉默地坐在角落,小口啜饮着气泡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让她心慌意乱的注视。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低存在感,很快就被打破了。
邻桌几个看起来明显是社会青年模样的男生,似乎注意到了这边青春洋溢的女孩们,尤其是人群中亮眼的阮棻怡。为首的那个染着一头刺眼的黄毛,脖子上挂着粗链子,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佻和打量。他端着半杯啤酒,带着两个同伴,大摇大摆地晃了过来,目标明确地站定在阮棻怡面前。
“嗨,美女!”黄毛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语气油腻,“考完试出来放松啊?交个朋友呗?”他直接把手机屏幕亮到阮棻怡面前,上面是微信二维码的界面,“加个微信,以后出来玩也好约啊。”
喧闹的卡座瞬间安静了几分。同学们的目光都聚焦过来。阮棻怡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礼貌而疏离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不太方便。”
“哎哟,别这么不给面子嘛!”黄毛往前凑了凑,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到阮棻怡脸上,“就加一下,认识认识,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他身后的同伴也跟着起哄。
茆清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成了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带来钻心的疼痛。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从脚底烧到头顶,烧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看着阮棻怡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身体下意识地向后倾的抗拒姿态,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她想立刻站起来,挡在阮棻怡前面,把眼前这几个碍眼的家伙推开。可她的双脚却像被焊死在了原地,沉重得无法抬起半分——她凭什么?以什么身份?仅仅是“朋友”吗?朋友的身份,足以支撑她此刻汹涌的保护欲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吗?还是凭她那更加不堪、更加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心思?这念头让她瞬间泄了气,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自我唾弃。
“我们这边都是同学聚会,不太方便加陌生人。”阮棻怡的声音明显冷了下来,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她一边说着,身体一边不着痕迹地往茆清所在的角落方向挪了挪,仿佛在寻求一丝无形的依靠。
就在这时,体育委员很有担当地站了起来,脸上堆起社会性的笑容,打着圆场:“几位哥们儿,我们这毕业聚餐呢,都是学生,不太方便。来来来,我敬几位一杯,给个面子!”他巧妙地挡在了阮棻怡和那黄毛之间,举起酒杯,半劝半拉地把那几个人带离了卡座。
阮棻怡这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她转过头,第一时间看向角落里的茆清,眼波里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局促和紧张。“没事吧?”茆清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仿佛刚才被骚扰、被惊吓的是她自己。
“没事啊。”阮棻怡很快调整好表情,对她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她甚至伸出手,越过桌面,轻轻拍了拍茆清放在膝盖上、依旧紧握成拳的手背,掌心带着一点点微热的湿意。“你看你,脸都吓白了。胆子这么小啊?”她的语气带着点嗔怪,更多的是关切。
手背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和轻柔的拍抚,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茆清勉强维持的镇定。那一刹那,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她想反手抓住阮棻怡的手,紧紧地攥住,想急切地告诉她,自己刚才有多生气,气那些人的无礼和轻浮,气阮棻怡对谁都那么温和有礼不懂得强硬拒绝,更气自己只能像个懦夫一样躲在角落,连光明正大吃醋的资格都没有!这份汹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喉咙。
但最终,她只是猛地低下头,慌乱地拿起那瓶气泡水,假装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底燃烧的火焰,反而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呛咳感。她强忍着咳嗽,把脸埋在阴影里,把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那些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和告白,都狠狠地、连同那口呛人的气泡水一起,咽回了肚子里。喉咙里一片苦涩。
聚会接近尾声时,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无声地濡湿了城市的霓虹。同学们互相道别,有人拥抱,有人击掌,有人约定着下次再聚。几个和她们相熟的同学笑着打趣:
“哎呀,你们俩果然又是最后走的,形影不离啊!”
“茆清,今晚多少人盯着我们班花看呢,你可得把棻怡看紧点啊!”
“就是就是,护花使者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这些玩笑话像细小的针,扎在茆清敏感的心上。她只能勉强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算是回应。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接过阮棻怡那个不算重的双肩包,挎在了自己的肩上。这个动作,她做过无数次,仿佛已经成了本能。
阮棻怡大概是被刚才的气氛感染,也或许是那几杯色彩缤纷、度数不低的果酒终于起了作用,白皙的脸颊上染着明显的红晕,眼神也有些迷蒙,脚步带着点虚浮。她跟在茆清身后半步的距离,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声音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打碎,听不分明。茆清放慢脚步,配合着她的节奏,小心地避开水洼。雨水带着凉意落在裸露的皮肤上,可她的心里却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隐的钝痛。雨丝织成的网,仿佛也网住了她沉重的心事。
走过一盏光线昏黄、被雨水晕染得光晕朦胧的老旧路灯时,阮棻怡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身体软软地靠着冰冷的金属灯柱,缓缓滑坐在湿漉漉的人行道边沿。“我手机呢……”她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一只手在牛仔裤口袋和裙摆上胡乱摸索着,语气带着浓浓的醉意和茫然,“……手机……怎么不见了……”
茆清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她立刻蹲下身,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裤脚,带来冰凉的触感。她快速地从自己背着的阮棻怡的包里拿出手机——刚才在清吧里,阮棻怡说怕玩起来弄丢,很自然地把手机塞给了她保管。“在这儿呢,我给你拿着呢。”她把手机递到阮棻怡面前。
阮棻怡却像没听见,也没看见递过来的手机,反而有些烦躁地一把推开茆清的手,带着点撒娇似的任性口吻嘟囔:“帮我……删掉……那些人的微信……好烦……删掉……”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茆清混沌的思绪。她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以一种失控的速度狂跳起来。她握着那部还带着阮棻怡体温的手机,屏幕在迷蒙的雨丝中反射着路灯微弱而冰冷的光。刚才在清吧里那几个男生令人作呕的嘴脸,阮棻怡被围住时微微蹙眉的抗拒神情,以及自己那份无能无力的愤怒和酸涩,此刻如同淬了毒的藤蔓再次疯狂缠绕上来,勒得她心脏生疼。
一个极其危险、充满诱惑力的念头,像毒蛇般悄然钻入脑海。
她知道这不对,非常不对。未经允许查看甚至操作别人的手机,是严重的越界行为。可是……那个“删掉”的指令,像魔鬼的低语,不断在她耳边回响。刚才那无法宣之于口的保护欲和占有欲,此刻找到了一个阴暗的宣泄口。她像是被蛊惑了,手指不受控制地按亮了屏幕。
锁屏界面清晰地跳了出来——需要输入四位密码。
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打湿了睫毛,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雨水泥土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平息指尖的颤抖。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颤抖着输入了阮棻怡的生日——那个她每年都提前精心准备礼物、绝不会记错的日子。
“密码错误”四个冰冷的红色小字瞬间跳了出来,刺得她眼睛生疼。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甚至让她心底隐秘地松了一口气,仿佛找到了一个证明自己卑劣行为的借口。也是,阮棻怡怎么会用这么简单的密码?
雨水混合着某种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哭什么,哭自己鬼使神差的卑劣行径,哭这份永远只能深埋心底、见不得光的感情,还是哭这绝望而无望的单恋。手指在湿漉漉的屏幕上方悬停了很久,久到雨水几乎要顺着屏幕流下来。她几乎是抱着一种自毁般的、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带着最后一丝绝望的试探,颤抖着输入了自己的生日——那个连她唯一的亲人小姨都常常忘记的、微不足道的日期。
茆清的指尖按下0219。
屏幕“咔哒”一声轻响,手机解锁了。
茆清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僵在了原地!
雨丝冰冷,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细密的雨幕中无声地散开、晕染,像一个巨大而温暖的、不真实的茧,将她笼罩其中。她难以置信地瞪着手中亮起的屏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力道之大,让她几乎怀疑下一秒它就要冲破喉咙跳出来!怎么会……怎么会是她的生日?!这个认知像一道撕裂夜空的惊雷,瞬间将她用“变态”、“恶心”、“龌龊”这些词汇构筑了许久的、坚不可摧的自我厌弃牢笼,劈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长久以来囚禁她的黑暗仿佛被这束突如其来的强光照亮了一角。
然而,这短暂的震惊和狂喜还未及蔓延,更深的、冰冷的绝望和恐慌就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她淹没——密码是她的生日又能说明什么呢?也许只是阮棻怡觉得这个日子好记?也许是她随手设置的?也许……这根本什么都不是!茆清,你在痴心妄想什么?她怎么会……怎么可能对你……有那种心思?你配吗?尖锐的自我否定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刚刚燃起一丝火星的心房。
巨大的情感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机械的本能。她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手指却像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和发泄,飞快地划开微信通讯录。她凭借着刚才在清吧里匆匆瞥见的模糊印象,努力辨认着那几个染着黄毛、打着耳钉的头像。每找到一个,她的指尖就带着一股冰冷的戾气,狠狠地戳下删除键。看着那些碍眼的头像一个个消失在列表里,她心里那团因嫉妒和无力感而燃起的无名火似乎被浇灭了一丝,可随之空出来的位置,立刻又被更大的、名为“恐慌”和“罪恶感”的阴影迅速填满。她删的不是陌生人的微信,她删的是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和岌岌可危的友情。
删掉最后一个时,她像扔掉一个烫手山芋般,飞快地将手机塞回阮棻怡裙子侧面的口袋里。然后,她撑着发麻的双腿,想要站起身去扶依旧闭着眼、似乎醉得不省人事的阮棻怡。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她的动作、她的呼吸、她的一切,都骤然冻结了。
几步之外,迷蒙的雨幕中,阮棻怡静静地站在那里。雨水打湿了她浅蓝色的裙摆,贴在小腿上,勾勒出纤细的轮廓。她脸上那层醉意朦胧的红晕不知何时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被雨水浸润的、略显苍白的皮肤。她的眼神无比清明,清澈的琥珀色瞳孔里映着昏黄的路灯光,也清晰地映着茆清此刻震惊、慌乱、狼狈不堪的身影。更让茆清心脏停跳的是,阮棻怡的嘴角,竟然挂着一丝浅浅的、难以捉摸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没有半分被侵犯**的愤怒,只有一种茆清从未见过的、深邃的、温柔得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爱意,像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暖流,无声地将她包裹。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线,所有小心翼翼构筑的心理堤坝,在这一道平静而了然的目光下,轰然崩塌,碎成齑粉!
茆清再也无法支撑。积蓄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恐惧、自我厌弃、以及那被强行压抑却早已深入骨髓的爱恋,如同被引爆的火山,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堤坝。她像个在黑暗中独自跋涉了太久、终于看到光却已筋疲力尽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冲向阮棻怡,用尽全身力气,不管不顾地一把抱住了她!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两人的衣衫,可茆清感觉不到冷,她只觉得心里那座压抑了太久的冰山在疯狂融化,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将脸深深埋在阮棻怡温热的颈窝里,号啕大哭起来,声音嘶哑破碎,语无伦次,“我不是变态……我不是……我控制不住……对不起棻怡……对不起……”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反复地、徒劳地道着歉,仿佛这样就能抹去自己那些“肮脏”的念头和刚刚越界的行为。
阮棻怡的身体在她扑过来的瞬间微微僵了一下,但随即,那双纤细却有力的手臂便稳稳地、温柔地环住了茆清剧烈颤抖的脊背。她的手掌,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节奏,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抚着,如同过去无数个茆清脆弱无助的时刻一样。她的下巴轻轻抵在茆清湿漉漉的发顶,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带着水汽的潮湿,却又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像穿透乌云的月光:
“我知道。” 简单的三个字,重若千钧。
“我知道。” 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温柔得像叹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包容。
“他们都说……眼泪不值钱……” 茆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积攒了一生的泪水都倾泻出来,“说我只会哭……没用……”
“才不是。”阮棻怡立刻反驳,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她微微侧过头,温热的呼吸拂过茆清冰凉的耳廓,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带着足以抚平一切伤痕的暖意:“眼泪不值钱,哭一场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哭就哭出来,我在呢。”
冰冷的雨水持续不断地落下,打在两人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湿冷粘腻。茆清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喉咙嘶哑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直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只剩下无法抑制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才终于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阮棻怡的脸近在咫尺。她的眼睛在昏黄湿润的路灯下,亮得惊人,像蕴藏了整条星河。那清澈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茆清此刻的样子——满脸泪痕,头发被雨水打湿黏在脸颊,眼睛红肿,狼狈得像只被遗弃的小猫。但这一次,茆清在那倒影里,没有看到自己臆想中的“肮脏”和“不堪”,只看到了一个卸下了所有沉重伪装、终于袒露出最脆弱真实内核的自己。
就在茆清的大脑还处于一片空白的茫然状态,被这巨大的情感冲击震得无法思考时,阮棻怡微微低下头。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小心翼翼。冰凉的雨丝落在她们相贴的脸颊上,却无法阻挡那越来越近的温热气息。然后,一个带着雨水微凉、却无比柔软温热的触感,轻轻地、试探性地,覆上了茆清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嘴唇。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雨声、风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所有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彼此骤然放大的、紊乱的心跳声,和唇齿间交换的、带着泪水的咸涩和果酒微醺的温热气息。阮棻怡的吻很轻,很柔,带着一种生涩的试探和小心翼翼的珍重,像蝴蝶停驻在初绽的花瓣上。茆清的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一点微凉的柔软触碰上,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瞬间流窜过四肢百骸,带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令人眩晕的酥麻感。她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忘记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鼓噪,仿佛要挣脱束缚,飞向眼前这个人。
这个吻短暂而纯粹,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足以撼动整个世界。
阮棻怡稍稍退开一点点,额头抵着茆清的额头,两人急促温热的呼吸在冰凉的雨丝中交织缠绕。茆清依旧处于巨大的震撼和茫然之中,但身体的本能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依旧有些发软的手臂,更紧、更用力地回抱住了阮棻怡纤细而温热的身体。手臂收紧的瞬间,她感受到怀里真实的、带着生命力的温度和心跳,感受到阮棻怡同样在微微颤抖的身体。这一刻,长久以来横亘在她心底那道名为“恐惧”和“自我厌弃”的深刻褶皱,仿佛被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轻轻地、彻底地抚平了。
不远处,几个还没完全走远、同样在雨中躲闪的同学,无意中回头看到了路灯下相拥的这一幕。有人惊讶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有人则露出了然和祝福的微笑,轻轻地拉了拉同伴的胳膊,低声说:“走了走了,别打扰她们……”那些无声的、带着善意的理解和祝福,像此刻缠绵温柔的雨丝,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潮湿的空气里,萦绕在她们周围,给这个雨夜增添了一抹隐秘而温暖的底色。
冰冷的雨水依旧不知疲倦地落下,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她们年轻而悸动的心。
雨是最公平的,既能模糊脚印,也能冲刷痕迹。
茆清紧紧抱着阮棻怡,将脸埋在她同样湿透的肩头。未来会怎样?小姨知道后会是怎样的雷霆震怒?她们的选择在这个世界里会面临怎样的风雨?这些现实而沉重的问题,像远处的乌云,依旧沉沉地压在遥远的天际线。但此刻,感受着怀中人真实的心跳和温度,感受着那份失而复得、甚至远超期待的回应,茆清的心底,那片因漫长暗恋和自我折磨而龟裂荒芜的土地,仿佛被这夏夜的甘霖彻底滋润。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暖意的勇气,正从相贴的肌肤间,从交织的呼吸里,源源不断地滋生出来,充盈着她的四肢百骸。
雨还在下,冰冷依旧。但茆清清晰地感觉到,那份深入骨髓的、对失去的恐惧,对自我的厌弃,对未来的惶惑……正在这滂沱的雨水中,被一种更强大、更温暖的力量悄然溶解。
她好像,真的不再害怕了。因为她的光,此刻就在她的怀里,照亮了她,也照亮了她们共同面对的、未知却不再孤独的前路。
吼吼吼终于开始连载咯(第一章写的有点长……接下来会控制字数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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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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