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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蝉鸣

高考结束后的第一个清晨,茆清是被窗外一阵高过一阵、不知疲倦的蝉鸣声吵醒的。

意识从沉沉的睡眠深处缓慢上浮,像一颗被水波托起的气泡。眼皮沉重得仿佛黏在一起,大脑还残留着昨夜纷乱梦境和激烈情绪的碎片。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窗帘没有完全拉严实,一道金红色的、带着夏日特有锐利感的阳光,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刀片,斜斜地从缝隙中劈入,精准地打在床头柜边缘那个褪了色的木纹上。光束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欢腾地飞舞,旋转,闪烁着微光,像一场无声的微型庆典。她怔怔地盯着那道跳跃的光带,有好几分钟,大脑一片空白,仿佛灵魂还未完全归位。

然后,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昨晚雨幕中的画面一帧一帧、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浮现、回放——

冰冷的雨水打在皮肤上,激起细微的颤栗;昏黄路灯的光晕在雨丝中氤氲成一片朦胧的光雾;阮棻怡那双在雨夜里亮得惊人的、盛满了温柔与了然的眼眸;以及……那个猝不及防、带着雨水微凉气息、却又无比滚烫柔软的吻。唇瓣相触的瞬间,仿佛时间凝固,万籁俱寂,只剩下彼此紊乱的心跳和唇齿间交换的、带着泪水的咸涩与果酒清甜的气息。还有那句低低的、带着水汽潮湿却无比坚定的:“哭一场没什么大不了的。”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回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一路蔓延到耳根,连脖子都感到一阵滚烫。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像被什么东西烫到。指尖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迟疑,轻轻抚过自己的下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阮棻怡唇瓣的柔软触感和微凉的湿意,一种陌生而奇异的酥麻感顺着指尖流窜开来,让她浑身一颤。

就在这时,枕头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打破了房间里近乎凝滞的空气。

茆清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阮棻怡的名字,下面是一条简短的信息:

> “醒了吗?我在你家楼下。”

> (附带一张照片:香樟树浓密的枝叶,斑驳的光影落在地上,隐约能看到一角熟悉的蓝色帆布鞋。)

大脑“轰”的一声,血液仿佛瞬间涌上了头顶。她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赤着脚冲到窗边,心脏在喉咙口狂跳,几乎要蹦出来。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撩开窗帘一角,探出半个脑袋向下望去。

楼下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阮棻怡果然站在那里。她穿着简单的纯白色圆领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短裤,露出笔直修长的小腿。晨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叶筛落下来,在她身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暖融融的金色光晕。她手里拎着两个白色的食品塑料袋,正微微仰着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三楼的窗口。看到茆清探出的脑袋,她的嘴角立刻向上弯起,绽开一个比清晨阳光还要明媚耀眼的笑容,冲着她挥了挥拎着袋子的手。

那一瞬间,茆清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阮棻怡站在那里,干净、清爽、带着夏日清晨特有的蓬勃朝气,美好得像一幅精心绘制的画,又像一场不期而至的、让人不敢触碰的梦。

“等我十分钟!”茆清对着窗外喊了一声,声音因为紧张和刚睡醒而带着明显的沙哑,尾音甚至有些劈叉。

“不急,”阮棻怡清亮的声音顺着带着晨露清香的微风清晰地飘了上来,带着浓浓的笑意和安抚,“我给你带了豆浆油条,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

茆清像被按下了加速键,转身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冷水拍在脸上,带来一阵激灵,试图压下脸颊的滚烫和心中的兵荒马乱。镜子里的女孩,眼下带着熬夜和哭泣留下的淡淡青黑色阴影,脸色有些苍白,唯独两颊泛着不正常的、如同熟透苹果般的红晕,眼神里交织着未褪尽的迷蒙和一种崭新的、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羞涩与慌乱。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水珠顺着额发滴落。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给自己打气:只是去见棻怡……只是像往常一样……不对,是……去见恋人?这个陌生又甜蜜的词,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让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热度“腾”地一下又烧到了耳根。

她手忙脚乱地套上一条浅蓝色的棉布裙,抓起那个用了好几年的帆布包,刚拉开房门,就撞上了小姨从厨房看过来的目光。

小姨正站在灶台前,锅里滋滋作响,一个煎蛋在油里微微鼓起边缘。她手里拿着锅铲,皱着眉,上下打量着脚步匆匆、脸上还带着可疑红晕的茆清:“大清早的,风风火火的,要去哪?”

“棻怡找我。”茆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像往常一样,但微微发颤的指尖泄露了她的紧张。她垂着眼,不敢与小姨审视的目光对视。

“又是阮棻怡?”小姨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仿佛刻在骨子里的不满和挑剔。她熟练地把煎蛋铲进盘子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高考完了也不能天天不着家往外跑。女孩子家,要懂得矜持,要稳重。”她转过身,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茆清身上扫过,“你看看你,头发都没梳好,脸还红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别人看见了怎么想?”

这样的话,茆清从小姨决定收养她那天起,就听了无数遍。小姨总是强调,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茆清好,是为了让她在这个世界上“体面”地活下去,要她懂事、听话、循规蹈矩,活成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样子——安静、顺从、不惹麻烦,最好能像姨夫家那个成绩优异、嘴巴甜会哄人的表妹一样。可茆清总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强行塞进精致玻璃罐里的蝴蝶,翅膀被无形的束缚捆绑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玻璃罐壁的冰冷和窒息感。只有和阮棻怡在一起的时候,那层坚硬冰冷的玻璃才会暂时消失,她才能大口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感受到真实的温度。

“我走了。”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抓起鞋柜上的钥匙,不敢再多停留一秒,生怕小姨再多说一句,自己强装的镇定就会彻底崩溃。她拉开门,像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冲了出去,把身后那句带着叹息的“早点回来”关在了门内。

刚跑到一楼单元门口,带着夏日晨露微凉的新鲜空气涌入肺腑,茆清才感觉堵在胸口的那块巨石松动了一些。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阮棻怡的动作,手腕就被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轻轻握住了。

“跑这么快干嘛?后面有狼追你啊?”阮棻怡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微微低下头,凑近了些,目光落在茆清依旧泛着红晕的脸颊和略显凌乱的额发上。她的指尖带着清晨的微凉,极其自然地伸过来,替茆清理了理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那微凉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茆清敏感的耳廓,带起一阵细微的电流,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你小姨……又说你了?”阮棻怡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她太了解小姨对茆清那种近乎苛刻的要求和控制。

“没有。”茆清摇摇头,下意识地否认,目光有些躲闪,落在地上两人被晨光拉长的、几乎交叠在一起的影子上。她急于转移话题,声音带着点急切:“我们去哪?”

阮棻怡晃了晃手里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塑料袋,脸上的笑容重新明媚起来:“去我家。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看我新拼的那幅《星空》拼图吗?正好,今天有大把时间。”

阮棻怡的家在老城区一栋颇有年代感的六层居民楼里,顶层带一个小小的阁楼。她的父母在她初中时因工作变动长居国外,只留下她一个人守着这套充满回忆的房子。这里对茆清而言,是除了学校之外,最熟悉、也最让她感到安心的地方,是她灰暗世界里的“安全屋”。客厅那面淡绿色的墙壁上,用彩色图钉固定着她们从初中到高中无数张合照,从青涩懵懂到并肩而立,记录着她们共同成长的轨迹;靠墙的书架第三层,专门腾出来摆放着茆清这些年送给阮棻怡的每一件生日礼物——一个憨态可掬的陶瓷招财猫,一盆顽强生长的多肉,一本精心挑选的诗集,还有去年生日那个笨拙却饱含心意的羊毛毡小挂件;就连那个贴满了冰箱贴的双开门冰箱里,永远都备着几罐茆清最爱的荔枝味汽水,冰镇着,随时准备抚慰她可能到来的低落情绪。

阮棻怡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熟悉的、清幽的栀子花香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棉布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茆清。这味道像一剂强效的安神药,让她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阮棻怡把装着早餐的塑料袋放在玄关的小鞋柜上,弯腰从鞋柜下层拿出一双粉色的、印着白色小兔子图案的棉布拖鞋,鞋面干干净净,显然是经常清洗。

“喏,你的专属拖鞋。”阮棻怡把拖鞋放在茆清脚边,语气轻松自然,“先换鞋,我去把早餐装盘,趁热吃。”

茆清换上那双大小刚刚好、柔软舒适的拖鞋,踩在冰凉光滑的瓷砖地板上,心里最后那点因小姨话语带来的阴霾也渐渐被这满室的温暖阳光驱散。她跟着阮棻怡走进客厅,阳光透过洁净的落地窗洒满大半个房间,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充满生活气息。

餐桌上铺着蓝白格子的桌布,阮棻怡已经把豆浆倒进了两个印着小雏菊的白瓷碗里,金黄油亮的油条盛在竹编的小篮子里,散发着诱人的焦香。

“喏,你的无糖豆浆。”阮棻怡把其中一碗推到茆清面前,自己则打开了一罐冰镇的荔枝味汽水,拉环发出“嗤”的一声轻响,气泡欢快地涌上来。“慢点喝,小心烫。”她叮嘱道,自己先咬了一大口酥脆的油条,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茆清捧起温热的豆浆碗,小口啜饮着。浓郁的豆香混合着恰到好处的温热滑入喉咙,熨帖着有些空泛的胃。她偷偷抬眼,目光落在对面阮棻怡的脸上。晨光透过厨房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正好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浓密的阴影,随着她咀嚼的动作轻轻颤动。她专注地吃着早餐,嘴角沾了一点点油渍,神情放松而自在。昨晚那个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雨夜里的吻,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了一圈圈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涟漪。谁都没有主动提起那个词,没有刻意去定义什么,但一种崭新的、带着甜蜜微醺气息的氛围,已然在沉默的空气里悄然弥漫开来,将她们温柔地笼罩其中。

吃完早餐,胃里暖暖的,心情也像被熨平了一般。阮棻怡拉着茆清走到客厅中央。宽大的木质茶几上,铺陈着一幅巨大的拼图,深蓝色的背景占据了绝大部分视野,上面密密麻麻地镶嵌着无数细小的、形状各异的银色碎片,组合成一片浩瀚无垠、璀璨夺目的星空。这幅《星夜》的拼图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只剩下右下角靠近边缘的地方,留下一个显眼的不规则缺口。

“喏,就是这里。”阮棻怡指着那个空缺,语气带着点小小的挫败和撒娇的意味,“最后一块了,我昨天找了整整一个晚上,把盒子都翻遍了,沙发底下也掏了,就是没找到。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你眼神好,快帮我看看,是不是掉在哪个角落里了?”

茆清依言在茶几旁的地毯上蹲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些已经拼接整齐的碎片表面。阳光落在拼图上,那些银色的碎片折射出细碎的光芒,真的如同遥远的星辰在深邃的夜空中闪烁。她记得阮棻怡开始拼这幅图时说过的话:“清清,我想拼出一片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星空,不用太大,能装下两个人依偎的身影就好。” 当时她只当是朋友间美好的约定,此刻想来,却仿佛带着某种温柔的预言。

“会不会是掉在沙发底下了?”茆清猜测着,目光投向那张米色的布艺沙发。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身趴伏在柔软的地毯上,一只手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努力地向沙发与地板之间的缝隙深处探去。指尖在微凉的木质地板和积攒的些许微尘中摸索着,突然,指腹触碰到一个小小的、带有棱角的硬纸板边缘。

“好像摸到了!”茆清心中一喜,带着点寻宝成功的雀跃,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夹住那个小小的碎片,试图把它从狭小的缝隙里勾出来。就在她的指尖刚刚捏住那块碎片,准备抽回手臂的瞬间,手腕却被另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住了。

阮棻怡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地在她身边蹲了下来,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若有似无地拂过茆清敏感的颈窝,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甚至能感觉到阮棻怡柔软的发丝蹭到了自己的手臂。

“找到了吗?”阮棻怡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钻进茆清的耳朵里,让她的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失控的鼓点般疯狂擂动起来。

茆清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都涌向了被握住的手腕和被气息拂过的颈侧。指尖一松,那块好不容易摸到的拼图碎片“啪嗒”一声,轻巧地掉落在她眼前的地毯上。她想往后退开一点距离,缓解这突如其来的、让她几乎窒息的亲密,却被阮棻怡轻轻按住了肩膀。

“清清,”阮棻怡的目光牢牢锁住茆清有些慌乱躲闪的眼睛,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认真到让茆清心慌意乱,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灵魂深处去,“昨晚的事……你后悔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蝉鸣声、远处街道隐约的车流声,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交织在一起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后悔吗?茆清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不后悔!那雨中的吻,那温暖的怀抱,那句坚定的“我知道”,是她在漫长孤寂和痛苦挣扎后抓住的唯一真实的光亮,她怎么可能后悔?可是……如果不后悔,为什么此刻不敢直视阮棻怡的眼睛?为什么当想到小姨那张严厉的脸,想到那些可能投来的异样目光,想到“不正常”、“变态”这些词汇可能像标签一样贴在她们身上时,内心深处会涌起无法抑制的恐惧和颤抖?那份巨大的甜蜜背后,沉甸甸地压着对未知风暴的惶惑。

她的沉默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挣扎,仿佛给了阮棻怡答案。没等她组织好语言,阮棻怡突然凑近了些。一个极其轻柔的、带着无限怜惜和安抚意味的吻,像一片最轻盈的羽毛,带着她身上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栀子花香,轻轻落在了茆清的额头上。

这个吻,比昨夜那个带着雨水湿气和激烈情绪的吻,更轻柔,更纯粹,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另一颗石子,在茆清心底漾开更深的涟漪,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和踏实感。

“我不后悔。”阮棻怡的声音很轻,却像磐石般沉稳坚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茆清的心上,“从来都不。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后悔。”她的目光温柔而执着,带着一种能穿透所有迷雾的力量。

“我也不后悔……” 茆清的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积蓄了一夜的复杂情绪,被这温柔而坚定的目光彻底击溃。她猛地扑进阮棻怡的怀里,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港湾的、受尽委屈的小兽,把脸深深埋进对方温暖而带着熟悉气息的颈窝,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可是……棻怡……我怕……我真的好怕……”

怕小姨那双洞悉一切后会变得冰冷失望甚至歇斯底里的眼睛;怕那些曾经友善的同学投来探究、好奇甚至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身上;怕世俗的偏见、那些根深蒂固的“应该”和“不该”,会像一把把锋利冰冷的刀子,把她们好不容易才靠近、才紧紧相拥的心,再次残忍地割开,鲜血淋漓;怕这份好不容易破土而出的、带着露珠般晶莹脆弱的感情,无法抵挡现实的风雨,最终凋零……

阮棻怡稳稳地接住她,纤细却有力的手臂紧紧环抱住茆清颤抖的身体。她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抚着茆清单薄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动作和无数个茆清脆弱的时刻一样,带着令人心安的魔力。

“别怕,”她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几乎贴在茆清的耳廓上,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像一道坚固的堤坝,试图拦住茆清心中汹涌的恐慌,“有我呢。天塌下来,我们一起顶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勇气传递过去,“我们在一起,就是最对的。”

那天下午,那幅缺了一角的星空拼图被暂时遗忘在茶几上。阮棻怡拉着茆清在宽大的布艺沙发上坐下,打开了空调,凉爽的风驱散了夏日的闷热。她扯过一条印着星星月亮的薄绒毯子,盖在两人蜷缩起来的腿上。

电视里播放着吵闹而无聊的综艺节目,夸张的笑声和喧闹的背景音乐充斥着房间,但她们谁都没有真正看进去。茆清的头枕在阮棻怡温软的大腿上,身体微微蜷缩着,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猫。阮棻怡则微微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似乎在看什么,但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腿上的人,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电视里模糊的背景音。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甜蜜微醺的宁静,在两人之间流淌。茆清仰躺着,从这个特殊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阮棻怡低垂的下颌线条,光滑细腻的皮肤,阳光下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还有她偶尔轻轻抿起的、形状美好的唇瓣。阳光透过米色窗帘的缝隙,变成一道窄窄的光带,正好落在阮棻怡的下巴上,像一道金色的吻痕。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心底涌动。茆清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阮棻怡近在咫尺的脸颊。那触感温热、细腻,带着生命的弹性和活力。

阮棻怡明显愣了一下,滑动屏幕的手指顿住。她放下手机,低头看向躺在自己腿上的女孩,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茆清的身影,带着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化不开的温柔和笑意:“干嘛?” 她的声音也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没什么。”茆清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手,脸颊瞬间爆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她,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个失控的拨浪鼓。她为自己的唐突感到一阵羞赧。

“就是觉得……”她努力平复着心跳,声音细若蚊吟,带着点不确定和探寻,“你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是眼神里多了让她心慌意乱的温柔?是举手投足间更让她无法移开视线的吸引力?还是……那份只对她展现的、独一无二的归属感?

“哪里不一样?”阮棻怡饶有兴致地追问,手指无意识地卷起茆清一缕散落在她腿上的柔软发丝,缠绕在指尖把玩着。

“说不清楚……”茆清认真地想了想,目光再次落在阮棻怡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注视,“就是……更像……我的了。” 话一出口,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太直白了!太露骨了!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羞耻感瞬间将她淹没。

然而,预想中的尴尬或调侃并没有出现。阮棻怡先是一怔,随即,一个无比灿烂、带着阳光般暖意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像瞬间点亮的星辰。她甚至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胸腔传来愉悦的震动。她伸出手,带着无限的宠溺和占有,揉了揉茆清柔软的发顶,动作亲昵自然。

“傻瓜,”她的声音里含着浓浓的笑意,像融化的蜜糖,“本来就是你的。一直都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了。” 这句话,像一句最郑重的宣告,又像一句最甜蜜的咒语,瞬间驱散了茆清所有的羞赧和不安,只剩下满心满眼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甜蜜。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和粉紫,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温柔地洒满了整个客厅。阮棻怡去厨房准备晚餐,茆清则重新坐回茶几旁的地毯上,目光落在那幅星空拼图上。那个小小的、形状独特的空缺,像在无声地召唤她。

她拿起之前掉落在沙发旁地毯上的那块碎片——一块深蓝色边缘包裹着几颗细小银色星点的碎片,形状正好契合那个缺口。她的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将它对准位置,屏住呼吸,轻轻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响。仿佛一个完美的句点。

瞬间,整片星空完整了!深蓝色的天幕无边无际地延展开来,无数细碎的银色光点闪烁着、跳跃着,汇聚成壮丽的星河、旋涡状的星云,仿佛真的拥有了生命,在无声地旋转、流淌,散发着神秘而永恒的光芒。那是一种震撼人心的、带着抚慰力量的温柔璀璨。

“拼好了?”阮棻怡端着两盘菜从厨房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茶几上那幅完整无缺、在夕阳余晖下熠熠生辉的星空拼图。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辰,惊喜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

“嗯。”茆清站起身,看着那片终于完整的、浩瀚而温柔的星空,一股巨大的暖流从心底深处汹涌而出,瞬间席卷了全身,连指尖都感到微微发麻。她轻声说,带着一种完成使命般的满足和感动:“真好看。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

“那当然,”阮棻怡把菜放在餐桌上,目光依旧流连在拼图上,语气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归属感,“以后就挂在我们房间里。好不好?”

“我们的……房间?”茆清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啊,”阮棻怡转过身,倚在餐桌边,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美好的侧影,她的笑容温暖而充满期待,仿佛在描绘一个触手可及的美梦,“等我们上了大学,就一起在外面租一个房子。不用太大,但要有一个小小的阳台,能放得下两把椅子,一个小茶几。我们就把这幅星空拼图装裱好,挂在卧室正对着床的那面墙上。这样,晚上躺在床上,一睁眼就能看到我们的‘星空’了。” 她的声音轻柔而充满向往,仿佛那画面已经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茆清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砰砰地撞击着肋骨。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慌乱和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期待和幸福感。她不由自主地顺着阮棻怡的描述想象着:一个不大却温馨整洁的小房间,米色的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小小的阳台上,也许放着几盆她们都喜欢的好养活的绿植,比如绿萝或者薄荷;墙上,那幅凝聚了心血的《星夜》拼图在夜色中静静散发着幽蓝和银白的光芒;而她和阮棻怡,就像此刻一样,或者更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盖着同一条毯子,听着彼此均匀的呼吸声,在属于她们的星空下沉沉睡去……

光是想象这个画面,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家”的归属感和安全感,就牢牢地攫住了她的心。

“好。”她听到自己轻声回答,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雀跃和笃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名为幸福的涟漪。

晚餐很简单,却都是茆清的最爱:一盘金灿灿、裹着酸甜酱汁的糖醋排骨;一盘红黄相间、汤汁浓郁的番茄炒蛋;还有一小碟清爽的拍黄瓜。阮棻怡不停地往茆清的碗里夹排骨,自己却只小口吃着番茄炒蛋里的鸡蛋,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埋头吃饭的茆清身上,嘴角噙着满足而温柔的笑意。

“你也吃啊。”茆清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放到阮棻怡碗里。

“看你吃比较香。”阮棻怡笑着,终于也夹起那块排骨咬了一口。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恋恋不舍地离开餐桌,窗外华灯初上,房间里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将饭菜的香气、两人安静的咀嚼声以及那份无需言说的默契和温情,都笼罩在一片温暖而私密的氛围里。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混合着食物的烟火气,构成了一种名为“家”的、令人心安的独特气息。

饭后,茆清主动收拾碗筷去厨房清洗。水流哗哗地冲刷着碗碟上的油渍,白色的泡沫堆积起来,沾满了她的手指。阮棻怡没有离开,而是斜斜地靠在厨房光滑的瓷砖门框上,安静地看着茆清忙碌的背影。灯光下,茆清纤细的脖颈弯成一个柔和的弧度,几缕碎发垂落在颊边,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

水流声在安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突然,阮棻怡动了。她悄无声息地走近,从背后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了茆清纤细的腰身,将下巴亲昵地、带着点重量地抵在了茆清单薄的肩膀上。她的身体温热,带着刚洗过碗的淡淡洗洁精清香和属于她自身的栀子花香。

“别动,”她把脸埋在茆清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慵懒和不易察觉的依赖,“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茆清的身体在接触的瞬间骤然僵直,像被点了穴道。手里的盘子差点滑脱,她赶紧用力抓住,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哗哗的水流声仿佛被无限放大,震耳欲聋,冲刷着她的耳膜。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紧贴着的阮棻怡的心跳,隔着两层薄薄的棉质布料,沉稳有力地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背脊,和自己的心跳渐渐重合,形成一种奇异的共振。

“棻怡……”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带着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搅乱的不知所措。

“嗯?”阮棻怡应着,下巴在她肩上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小猫,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厨房里只有水流声和两人交织的呼吸声。茆清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深处、带着甜蜜也带着隐忧的问题:

“我们……真的可以一直这样吗?” 可以一直这样拥抱?可以一起拥有那个挂满“星空”的小房间?可以抵挡住所有可能的风雨?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

阮棻怡环在她腰间的双臂收得更紧了些。她沉默了几秒钟,那短暂的几秒,对茆清而言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然后,她清晰地感觉到阮棻怡点了点头,下巴再次在她肩窝处蹭了蹭,动作坚定而充满安抚。

“会的。”阮棻怡的声音从颈后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笃定,像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真理,“只要我们想,只要我们一直牵着手,不松开,就可以。一定可以。” 那语气里的力量,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茆清那颗因未知而飘摇的心。

碗洗完了,厨房收拾干净。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深蓝色的天鹅绒夜幕上,点缀着几颗疏朗的星子。阮棻怡送茆清回家。夏夜的微风带着白日的余温,轻轻拂过皮肤,送来不知名花草的清香和远处烧烤摊隐约的烟火气。两人并肩走在洒满银色月光和昏黄路灯光的静谧小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在身后紧紧依偎、交叠在一起,仿佛融为一体。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轻缓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回响。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安宁在两人之间流淌。她们的手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带来微小的电流,却没有立刻分开,只是任由那份亲昵在沉默中发酵。

离小姨家那栋熟悉的居民楼越来越近,楼下小卖部透出的灯光已经清晰可见。一种即将分离的淡淡不舍和回到现实环境的微妙压力,让茆清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就在快要走到单元门口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棻怡,”她转过身,面对着阮棻怡,抬起头,鼓起所有勇气直视着对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温柔的眼眸,“明天……我们去看电影吧?”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约会的邀请,像一个笨拙的初学者,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进入一个全新的领域。

阮棻怡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提出这个,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一个无比灿烂、带着惊喜和毫不掩饰的愉悦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仿佛瞬间落满了细碎的星光,连头顶的月光都为之失色。

“好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欢快和期待,像跳跃的音符。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穿过微凉的夜风,精准地握住了茆清有些微凉、带着薄汗的手。不是简单的牵着,而是十指相扣,掌心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心跳。“看什么都行。只要和你一起。”

茆清的手心因为紧张和激动微微沁出了汗,湿漉漉的,但她却舍不得松开哪怕一分一毫。她低头看着两人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自己的手被阮棻怡温暖而坚定的手包裹着,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甜蜜感和安全感油然而生,像温热的泉水,瞬间冲散了心底最后那一丝不安的阴霾。也许未来真的会有很多困难,会有不解的目光,会有沉重的压力,但只要她们能像现在这样,十指紧扣,心意相通,彼此依靠,她就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因为棻怡的手,就是她通往那个“星空房间”的锚点。

回到家里时,客厅一片漆黑,只有小姨卧室的门缝下透出一线微弱的光,很快也熄灭了。小姨已经睡下。茆清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只有一张床和一个书桌的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房间里一片寂静。她摸黑走到床边,没有开灯,直接把自己摔进了柔软的被褥里。身体陷下去,却毫无睡意。大脑异常清醒,像被兴奋的电流持续冲刷着。窗外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高唱着,此起彼伏,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夏日狂想曲。

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起,有些刺眼。她点开和阮棻怡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阮棻怡在她进单元门前发的:

> “晚安,清清。做个好梦。[月亮][星星]”

看着那个熟悉的昵称“清清”,看着那简单的月亮和星星表情,茆清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甜蜜的弧度。她抱着手机,将那条信息看了又看,仿佛能从中汲取到源源不断的温暖和力量。她把手机贴在胸口,感受着那轻微的震动,仿佛能隔着屏幕,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心跳。

窗外的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不知疲倦,像在为她们未知却充满希望的未来呐喊助威。茆清闭上眼,在心里悄悄地、无比认真地数着——

距离高考成绩公布,还有十五天。

距离大学录取通知书抵达,还有大约一个月。

距离她们离开这个城市,奔赴那个可以挂上“星空”的、属于她们自己的小房间,还有整整两个多月。

而距离她们约定的、要一起牵手走过的那漫长而未知的一生,还有很远很远的路……

但此刻,抱着手机,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蝉鸣,茆清的心底一片澄澈安宁,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因为她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无论要跨越多少障碍,阮棻怡,她的光,她的勇气,她的棻怡,会一直在她身边,十指紧扣,永不分离。

来咯这章还是挺长的嘿嘿[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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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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