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予的手指刚碰到药碗边缘,手腕就不受控地抖了一下。
粗瓷碗沿磕在木桌上,发出“当啷”一声轻响,褐色的药汁晃出小半圈,溅在他手背上,带着点微烫的温度。
“小心。”
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稳稳托住了碗底。
安予抬头,撞进江应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他眼下的青黑已经蔓延到颧骨,下巴上冒出了层淡淡的胡茬,平日里总是整齐的衣襟沾着些草药碎屑,显然是连梳洗的功夫都没有。
“我没事。”安予想把手抽回来,指尖却软得使不上劲,只能任由江应沉接过药碗,“就是……手有点麻。”
江应沉没说话,低头看了眼他手背上的药渍,从怀里掏出手帕,动作很轻地替他擦干净。
帕子上还带着药草的清苦气,是安予前几天帮他晒的那批艾草味。
“别碰了。”江应沉把药碗递给旁边帮忙的村妇,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却硬撑着一丝强硬,“回山上待着吧。”
安予抿了抿唇。
诊所里的呻吟声此起彼伏,靠墙的草席上又多了两个蜷缩的身影,村妇们端着药碗来回穿梭,脚步匆匆得像被追着的鹿。
他确实帮不上什么大忙了——昨天给病人喂药,喂到第三个人就头晕得差点栽进药罐;今早想帮忙劈柴,斧头刚举起来就眼冒金星,差点劈到自己的脚。
他已经很努力地放下自己的身段留在这里帮忙了,从一开始的嫌弃到现在无论如何只要有需要他的地方就都会去,可还是拖后腿了。
原以为会像往常一样很快就回去,可他们留在这里已经两周了,病人只多不减,他们两个的状态也越来越差。
可他不想走。
江应沉的肩膀已经快垮了。
安予昨夜起夜,看见他还在油灯下翻医书,手指按在“瘟疫”两个字上,指节泛白。
天不亮又被喊起来看诊,到现在连口水都没顾上喝。他想留在这儿,哪怕只是帮着递块布、递碗水,至少能让江应沉少动两步。
“我还能帮着……”
“听话。”江应沉打断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手腕,那里的皮肤烫得不正常。
他抬头看向安予的脸,少年的嘴唇泛着点青白,眼下也有淡淡的乌青,比昨天又憔悴了些,“这儿病人越来越多,浊气重得很。你灵核本来就不稳,万一沾了病气,我担心你……”
最后那句“我担心你”,说得又轻又涩,像根细针,扎得安予心口发疼。
他知道江应沉不是在赶他走。
那双眼睛里的急,藏得再深也瞒不过他——是真的怕他出事,怕在这乱糟糟的局面里,护不住他。
安予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出薄茧的手心。
这几天帮着干活,手心早就不像在龙宫时那样细嫩,可比起江应沉满是裂口的手,还是差远了。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行吧,我回去。”
江应沉明显松了口气,转身从墙角的包袱里翻出个油纸包,塞到他手里:“里面是刚烤的饼,还热乎着,路上吃。”
他顿了顿,又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这个你拿着,是清心草磨的粉,万一头晕得厉害,就兑水喝一口。”
安予捏着那个温热的油纸包,指尖碰到瓷瓶冰凉的瓶身,忽然抬头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江应沉苦笑了下,目光扫过屋里挤满的病人,“等这边稳住些,我就……”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
是最里面床铺上的老汉,咳得像要把肺都咳出来,村妇慌慌张张地喊:“江先生!李伯他又喘不上气了!”
江应沉立刻转身跑过去,边跑边回头对安予喊:“路上小心!我尽快回去!”
安予站在原地,看着他被人群围住的背影,手里的油纸包渐渐凉了下去。
他摸了摸怀里的瓷瓶,瓶身还留着江应沉的体温,像块小小的暖玉,烫得他心口发紧。
“知道了。”他对着空气小声说,转身走出了诊所。
上山的路比来时难走十倍。
刚走出村子,安予就觉得不对劲。
腿像灌了铅,每抬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劲,胸口像堵着团湿棉花,呼进去的气总觉得不够用,吸到一半就被什么东西卡着,闷得他眼眶发烫。
他扶着路边的老槐树歇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指尖泛着点不正常的青白,连握拳都觉得吃力。这几天总这样,时好时坏,他原以为是累着了,可现在明明没干什么重活,怎么反倒更严重了?
“别是……”他咬了咬唇,把那个可怕的念头压下去。
可脑子里又忍不住冒出来诊所里的味道。那些病人身上的气息,除了病气,好像还混着点别的——很淡,像腐烂的甜香,当时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竟有点熟悉。
安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晃了晃头,想把这念头甩出去。不可能,这种东西不可能出现在人间,一定只是寻常瘟疫。
山路越来越陡,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晃眼的光斑。
安予的视线开始发花,那些光斑在他眼里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像他小时候在龙宫见过的水母群。
他想起江应沉替他擦药渍时的手,想起他眼下的青黑,想起他说“我担心你”时的涩然——江应沉会不会也……
“别瞎想。”他用力掐了下自己的胳膊,疼得嘶了一声,稍微清醒了点。
江应沉那么厉害,肯定没事的。
他从怀里摸出那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两个白面饼,还带着点余温,上面撒着芝麻,是他昨天难受得厉害,但是为了不让江应沉担心,随口说想吃的,没想到江应沉那么忙记得。
安予心里忽然泛起点甜蜜的苦涩。
他咬了一小口,饼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可他没什么胃口,嚼了半天也咽不下去。
他把饼重新包好,揣回怀里,心里想着,等江应沉回来,给他热了吃。
再往前走,头晕得更厉害了。
他扶着块突出的岩石,想喘口气,却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眼前的树、草、石头,都在打着转儿往一起凑,像被揉皱的画。
胸口的憋闷感瞬间加剧,他张着嘴想吸气,却只能吸进半口,喉咙里像堵着团烧红的炭,又烫又疼。
“江……”他想喊江应沉的名字,可声音刚到喉咙口,就被一阵剧烈的眩晕压了下去。
他好像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他的。
那脚步声很轻,踩在枯叶上,几乎没什么声音,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从身后慢慢靠近。
安予的后颈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是本能的警觉。他想转身,想凝聚灵力——哪怕只有一点点,至少能知道来人是谁。
可四肢软得像煮过的面条,别说转身,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
灵力像沉在水底的石头,任他怎么唤,都纹丝不动。
他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
脚步声停在了他身后。
一股熟悉的、带着腥甜的气息漫了过来。
不是龙涎香,不是药草味,是……魔族的味道。像腐烂的花果混着血,甜得发腻,又腥得刺鼻。
安予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挣扎,想喊,想做任何事,可身体像被钉在了原地。下一秒,后颈突然传来一阵钝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
他的意识像被戳破的水泡,瞬间散了开来,眼前最后闪过的,是江应沉塞给他油纸包时,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江应沉……”
这三个字没能说出口,他眼皮一沉,彻底栽倒在满是枯叶的地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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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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