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等到乔桑雀就寝时,李钺都不曾回府。
乔桑雀今日淋了雨,饶是很快便换了衣裳、喝了姜汤,但头还是疼了起来,方喝下碗药,昏沉地躺在床上。
然即便她脑中昏沉,仍是难以入睡。
只要阖上眼,就会想起今日种种。
见到那婢女之前,她确实没有将李钺今日要事与乔雪沁联系在一起,亦不知乔尚书已从监察院监被押入诏狱。
在得知乔雪沁只身前往诏狱后,乔桑雀方才后知后觉——
李钺离开,是为了乔雪沁。
其实她不意外。
她与李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李钺是天之骄子,是京城里,曾经最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
而她只是湖州城里,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孤女。
两人会纠缠在一起,皆因京城乔家与李钺的婚约。三年前,乔家找上乔桑雀时,她方知道,原来她故去的父亲,是如今乔尚书一母同胞的幼弟,十余年前,与乔家断离关系。
会想起她,是因乔家与李钺的婚事将近。
彼时的李钺触怒圣心,跌入泥潭,被幽禁在冬台苑,重兵看押,不得离开这方小小庭院。
按说,他与乔家的婚事,也该解除。
偏陛下不发一言。
陛下没开口,乔家不敢妄自解除婚约,可乔家不愿同李钺扯上关系,更不愿捧在掌心的千金嫁给李钺受罪。
于是乔家想到了乔桑雀。
那纸婚约,虽人人都知是乔三小姐与李钺的,但事实是,陛下赐婚时,并未指清名姓,圣旨写的,只是乔家女,至于是哪个,没写乔。
借这点空子,乔家将乔桑雀接来京中,让乔桑雀嫁给李钺。
乔家选择替嫁,于李钺而言,无疑是一种羞辱。
而乔雪沁,传言说,李钺被幽禁前,曾想要再见乔雪沁一面,然乔雪沁没有答应,命人驱逐等在乔府外的李钺。
从前乔桑雀也以为,高傲如李钺,不会忍受这般屈辱。
后来才发觉在李钺那里,也有例外。
乔雪沁招人喜欢,初到乔府时,乔桑雀就知道。
她生得美貌,乔府上下无论古板的、淡漠的,没人不喜欢她。即使犯错,也有人哄着爱着。
喜欢她的人里,包括李钺。
或许李钺对她有过怨恨,可到底喜欢大过怨恨,那点怨恨,太微不足道,况且乔雪沁曾救过他。他依旧在意乔雪沁,就如今日,得到对方消息,立刻赶往诏狱。
乔桑雀翻来覆去想着,终于倦意袭卷,睡了过去。
然仿佛才睡着一会儿,眼前只暗了几息,她又被迫从睡梦中抽离——
“咿呀”了声,门从外面打开。
声音不算重,但乔桑雀睡眠浅,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惊醒。
她朦胧睁开眼,依稀能辨认是谁来了。
冬台苑守卫森严,不会有贼人,下人更不会在熄灯后推门打搅,便只能是李钺。
脚步声稳重,渐行渐近,带着微弱光芒。
乔桑雀侧过身,借着微光,看见停在床畔的身影。
男人站在屏风前,脱下黑色外裳,动作利落,摊开搭在衣桁上,一盏小灯放在他身旁不远处。
他回府了,这有些超出乔桑雀预料。事实上,自李钺重获圣宠,他事务愈发繁忙,夜里常常不会回来,何况今日之事与乔雪沁有关,是以她以为今夜李钺不会回府。
一阵窸窣,打断乔桑雀的胡思乱想。
李钺已经往床边走来。
乔桑雀夜里睡不安稳,贴着床内侧,方觉安定,是以外侧留有不小的空。
片刻,身下一沉,李钺掀开锦被,在外侧躺下。
“醒了?”李钺素常敏锐警觉,即便丁点儿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两人平日交流不算多,大多时候止步于几句简短问候,就如现下,一问一答,在乔桑雀应声后,李钺不再开口。不过乔桑雀想,他恐怕还有话要同她说。
只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开口。
就在乔桑雀以为他已经睡着,微侧了侧身时,手腕却蓦然被扣住。
乔桑雀错愕地睁开眼。
旋即对入那双在黑暗里仍显锐利的眼眸。
乔桑雀问:“怎么了?是……”是她吵到他了?
说到一半,她察觉李钺有些不快,乌黑的瞳孔愈发深沉,像藏有一潭难以化却的墨,在这样的神色下,乔桑雀止住话。
冬台苑三年幽禁,没能磨平他的棱角,反令他愈发桀骜乖张。
对入李钺晦暗不明的目光里,乔桑雀明白过来。
李钺性子强势,喜欢将事事都掌控在手心,是她将那两位侍卫遣往他身边惹了他不喜。
乔桑雀垂下眼眸:“抱歉,我不知你是去寻乔三小姐。”
李钺正得圣心,隐有再回东宫之势,便是燕卫再不近人情,也不会不给未来储君一份面子,她叫那两位侍卫跟上,反倒画蛇添足。
诏狱不容人擅闯,重则当场斩杀,轻则受杖刑,况如今乔尚书乃至整个乔家都处在风口浪尖,为免有人捕风捉影、事后发难,乔雪沁前往诏狱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大张旗鼓,反倒适得其反,再者乔雪沁待嫁闺中,传出谣言,于她清誉有损。
李钺不会在乎自己是否被卷入这浑水,他在意的是乔雪沁,他要护乔雪沁,自然事事都会考虑周全。
他不语,视线落在她身上,晦暗不明,令人捉摸不透。
良久,他别开眼:“往后,再不能如此。”
算是接受了乔桑雀的道歉,也验证乔桑雀所猜不假。
屋外雨声闷重,檐下灯笼砰砰撞击,而屋内陷入古怪的寂静。
大概也察觉氛围古怪,李钺开口打破:“乔三小姐今日受了惊,家中又忽逢大变,你是她堂姊,这几日多去与她作陪。”
他语气并非问询,而是要求,要求乔桑雀去到乔府。
是,他在乔桑雀面前,从不避讳他对另一个女子的好。
深夜寂寥。
乔桑雀扯开唇,无声笑了笑。
**
次日,天还未亮,李钺就已起了。
他有早起习武的习惯,三年来,无一日松懈。
因他不喜旁人近身,穿衣之事亲力亲为,乔桑雀无需随他一同早起。
大抵是夜里辗转难眠的缘故,乔桑雀今早格外昏沉,只依稀听见门阖上的声响,便又再次睡过去。
直到身边声响忽然重起来,混沌脑间终于乍现白光,她才清醒过来,想坐起身,却发觉浑身无力,连手指都难以抬起。
灵俏扶着她从榻上起身,对外头吩咐:“夫人醒了,快将鸡丝粥端来,温着的药盛一碗,再将果脯备上。”
灵俏又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松了口气:“没先前那般烫了。”
大雨已经停了,窗外艳阳高照。
乔桑雀问:“什么时辰了?”
灵俏答:“临近午时。”
三言两语间,乔桑雀后知后觉,她脑中昏沉,是因昨日淋雨犯了风寒。
外头婢女端来药,灵俏一边接过,一边解释:“奴婢今日迟迟未见屋里有动静,起先还以为,是夫人睡得太深,后来进屋才瞧见夫人脸色不对劲,额头烫得厉害,忙去请了大夫来,大夫开了几副药,叫奴婢给娘子煮了喝。”
乔桑雀提不起精神,灵俏给她什么,她便接什么。
药里掺了安神的药材,她喝过不多久,昏昏欲睡起来,一时将昨夜李钺所言全然抛到脑后。
在府中养了两日病,没曾想,她尚未去乔府,乔雪沁先来了冬台苑。
这时夜幕已至,乔桑雀早已在房中歇下,灵俏本想做主拒绝见客,哪知恰巧被醒来的乔桑雀听到,只得去将乔雪沁请进府。
乔雪沁在京中是出名的病美人,传言她打娘胎里便带了寒疾,吹不得风、淋不得雨。
怕过了病气给她,乔桑雀命人搬来屏风,与乔雪沁隔着屏风交谈。
二人先话了几句家常。
隔着一扇屏风,乔桑雀看得到对方一举一动。
乔雪沁抿下茶水,以丝帕捂唇,细弱地咳嗽几声,有些迟疑道:“那日,还要多谢殿下出手搭救,今日来,是想向殿下道谢。”
她意思浅显,是想要见李钺,但不止是为道谢。
如今乔尚书被押入诏狱,代表督察院监初步证实乔尚书确与科举案有关,事态一步步紧急,而李钺是乔雪沁能接触到的最好选择,乔雪沁更主要的,是想寻求李钺的帮助。
乔桑雀道:“殿下这几日都不曾回府。”
她偏头吩咐灵俏:“差人去刑部问问殿下今日是否回府。”
灵俏眉头皱了又皱,不过不等她有动作,乔雪沁已经起身心不在焉地谢过。
诚然灵俏心有不忿,但她在宫中服侍多年,清楚什么该做、什么该说,明知殿下对乔雪沁非同寻常,却在冬台苑公然怠慢,此举与饮鸩止渴有何异?能出一时之气,却要以惹殿下不快为代价。
等灵俏推门出去,乔雪沁才找回了些心神般,她侧过身,面向乔桑雀:“雪沁想向殿下道谢,然不知谢礼是否合适,还请堂姊帮雪沁瞧瞧。”
她招招手,命她身旁捧着礼盒的乔家婢女上前。
那婢女绕过屏风,停在乔桑雀跟前,还未将礼盒打开,便已能闻见浓厚的桂香。
乔雪沁羞赧中夹着几缕忐忑:“如今父亲入狱,府中大不如前,雪沁知道殿下不缺那等珍稀奇物,思来想去,挑中这今年方晾晒制成的桂花茶。”
“雪沁记得,殿下往年,最好的,就是这桂花茶。”
婢女打开礼盒,露出里头金黄的桂花茶。
李钺好桂花,这在京城不是秘密。
三年间,每年院中桂花盛开时,李钺总会折下几枝桂花,插入灌了水的花瓶里,摆在正厅,摆在卧房,屋内花香随处可闻,他书房画作里,出现最多的花卉便是桂花。
喜欢桂花的人不少见,可少有人如李钺这般喜爱。
究其缘由,不过是乔雪沁曾多次赠他桂花,桂花不止是桂花,更寄托着情感。
乔桑雀垂下眸:“是你一片心意,怎会不合适。”
乔雪沁松口气:“得堂姊准话,雪沁便也放心了。”
话将将落音,往外传话的灵俏没来得及折返,就听烈马疾蹄。
乔桑雀阖起敞开的礼盒,朝身旁婢女笑道:“殿下回府了,将礼盒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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