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青若的居所竟意外地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安宁。
昆墟阁的决议书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头，却没立刻催生出刀光剑影。青丘的结界在外围布得密不透风，降灾阁的暗卫则隐在暗处，将这片小小的院落护得滴水不漏。
洛梅儿与青若心照不宣地暂时搁下了纷争，只专注于 “归元九式” 的修习，倒生出几分偷来的安逸。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时，两人便会去桃林练剑。
青若教得极有耐心，指尖捏着诀印，一遍遍演示 “破妄” 式的发力要诀，浅蓝狐火在她腕间流转，像条温顺的灵蛇。
洛梅儿渐渐摸到了门道，辉白魂气不再像从前那般暴烈，能随着呼吸吐纳收放自如，偶尔与青若的狐火相触，两股力量便会像交颈的天鹅般缠绕着上升，在晨雾里划出优美的弧线。
第四日清晨，洛梅儿正练到第六式 “御虚”，忽然察觉到身后有魂力波动。
她猛地收势回头，见沈墨芊正站在桃林入口处，玄青色的身影在粉白的花海里格外醒目。她的胸口还缠着白布，脸色依旧苍白，却已能自主行走，显然恢复了不少。
“师父。”
洛梅儿连忙迎上去，眼底掠过一丝慌乱。
不知为何，在师父面前与青若如此亲近地练剑，让她生出几分莫名的心虚。
沈墨芊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洛梅儿泛红的指尖上。
那是魂力运转过度的痕迹。
“妖王的教导很用心。”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但你的魂脉刚稳定，不宜急于求成。”
青若走上前，浅蓝狐火在指尖凝成一枚安神符，递给沈墨芊：
“沈阁主伤势未愈，还是多歇息为好。”
沈墨芊没有接符，只是看着青若：“我来看看梅儿的进境。毕竟三日之期将近，她的力量，才是最关键的筹码。”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妖王不会介意我这个做师父的，旁观一二吧？”
青若淡淡颔首：“自然不介意。”
接下来的练剑多了双眼睛，气氛悄然变得微妙。
沈墨芊就坐在桃林边缘的石凳上，手里摩挲着那枚锁神玉的仿品，目光时不时落在两人交叠的魂气上。
洛梅儿总觉得师父的视线像层薄冰，让她不敢再像从前那般自然地接受青若的指导。
“这里的气脉要沉。”
青若的手掌刚要覆上洛梅儿的后腰，洛梅儿便下意识地躲开了。
青若的手僵在半空，深紫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
洛梅儿慌忙解释：
“我自己试试就好。”
她努力回忆着青若刚才的指点，可越是紧张，魂力越是滞涩，掌心的辉白魂气竟泛起了黑气。
“分心了。”
沈墨芊的声音适时响起：“练术最忌心有旁骛。你是在怕我，还是在怕她？”
洛梅儿的脸瞬间涨红。
她不是怕，只是……
师父的目光让她不得不直面那个深埋的疑问：青若对她的耐心，究竟是因为她是洛梅儿，还是因为她身体里的苏之魂片？
青若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忽然开口：
“沈阁主可知‘归元九式’的真谛？”
不等沈墨芊回答，她便握住洛梅儿的手腕，强行将自己的魂力渡过去。
“此术讲究‘见己见性’，若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又谈何掌控力量？”
她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紊乱的魂气一点点导回正轨。
“感受我的魂力。”
青若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是与苏之同源，还是独属于我青若？”
洛梅儿闭上眼，任由那股浅蓝魂气在经脉中游走。
这魂力清冷如月光，带着青丘特有的冰麝香，与记忆中苏之温暖如日光的魂气截然不同。可当这两股力量在她掌心交织时，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本该如此。
“是你的。”
洛梅儿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着青若。
“是青若的魂力。”
青若笑了，眼角的痣在晨光中格外清晰。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沈墨芊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突然站起身。
“我累了，先回去歇息。”
她转身时，玄青色的衣摆扫过石凳，带起几片桃花瓣。
“你们继续吧。”
师父的离开让紧绷的气氛松弛下来，可洛梅儿心里的疑云却更重了。
她看着青若收回的手，突然问道：“你教我练术，是因为…… 我能帮你对抗昆墟阁？还是因为……”
她咬着唇，终究没说出 “苏之” 两个字。
青若沉默片刻，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发间，将一片沾在发梢的桃花摘下来。
“千年前，我与苏之交手三次，次次皆败。”
她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的魂力如烈火燎原，我的狐火在她面前，不过是烛火微光。”
洛梅儿愣住了。
“可你的魂力不同。”
青若的指尖停在她的眉骨上，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看似温和，却藏着韧性，像春日的冰融成的溪流，既能滋养万物，也能穿石破岩。这不是苏之的力量，是洛梅儿的。”
洛梅儿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反驳，想说自己明明继承了苏之的魂片，可青若的目光太过认真，让她到了嘴边的话，都化作了发烫的呼吸。
午后的时光往往用来调息。
青若的书房里藏着许多古籍，大多是关于上古阵法的记载。洛梅儿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翻书，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书页上，将她的影子投在泛黄的纸页上，与那些古老的符文重叠在一起。
青若则在案前研磨，黑色的衣袖垂落下来，偶尔会扫过洛梅儿的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你看这个。”
洛梅儿指着书中一幅七情阵图的残页：“这里的注解与羊皮纸上的不一样。”
青若放下墨锭凑过来，两人的肩膀不经意间靠在一起。
她的指尖点在残页的缺口处，声音低沉而清晰：“这是后人补的，原阵图的阵眼应该在这里。”
温热的气息混着墨香漫过来，洛梅儿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
那双手既能挥剑斩妖，也能提笔作画，此刻正与她的指尖隔着半寸距离，像是在等待一个触碰的契机。
暮色四合时，她们会一起去屋后的井边打水。青若提着木桶的样子与白日里指点剑法的模样截然不同，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却透着一股烟火气。
洛梅儿帮着挽住井绳，看着木桶在井水中晃晃悠悠地沉下去，溅起的水珠落在青若手背上，被她抬手拭去时，倒像是在擦拭什么珍贵的物件。
“青丘的井水是不是更甜？”
洛梅儿随口问道，目光落在水面倒映的晚霞上。
“你想去尝尝？”
青若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将打上来的水倒进缸里。
“等这事了了，我带你去。”
又是这样的承诺。洛梅儿低下头，用井绳在指尖绕着圈：“你好像…… 很笃定我们能熬过这关。”
“不是笃定，是必须。” 青若的声音沉了沉：“我不会让昆墟阁的人带走你。”
她的目光落在洛梅儿手腕的位置，那里的锁神玉正透过衣襟散发着微光。
“无论是谁，都不能。”
洛梅儿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
她知道青若说的是保护，可这保护里，有多少是为了苏之的魂片，又有多少是为了她？
这个问题像根水草，在她心底缠缠绕绕，让她喘不过气。
这样的安逸在第三日午后达到了顶峰。
洛梅儿练完第七式 “化灵”，额上沁着薄汗，刚走到院门口，就闻到一阵甜香。
青若正站在廊下的石灶前，系着件素色的围裙，手里拿着竹铲翻动着锅里的东西。灶台上摆着个竹筛，里面盛着雪白的面团和碧绿的槐花馅，显然是在做槐花饼。
“你会做这个？”
洛梅儿惊讶地走过去。她小时候在桃花坞常吃槐花饼，沈墨芊总说她做的不地道，可她从未见过什么是师父认为地道的槐花饼。
“略懂些。”
青若回头冲她笑了笑，眼角的痣在阳光下格外分明。
“前几日见你总望着院外的槐树，猜你或许爱吃。”
洛梅儿的目光落在她翻动饼坯的手上。
青若的手法很特别，捏褶子时要顺时针转三圈，再用拇指轻轻按一下饼心，动作流畅而娴熟。
她看着青若将烙得金黄的槐花饼盛进碟子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对方的眉眼，恍惚间竟觉得站在眼前的不是青丘妖王，而是千年前那个白衣胜雪的上仙。
“发什么呆？”
青若将碟子递过来，槐花的甜香混着面香扑面而来：“尝尝看。”
洛梅儿接过碟子，拿起一块咬了下去。
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清甜的槐花馅漫开在舌尖，甜度刚刚好，既不腻人，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回甘。
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突然被触动，她好像在哪见过这样的场景。也是这样的午后，也是这样的甜香，有人将刚出锅的槐花饼递到她手里，笑着说 “慢点吃，烫”。
“怎么样？”
青若看着她，眸子里带着期待。
洛梅儿正想点头称赞，就听青若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千年前，你总说我做的饼太甜。”
“咳 ——”
洛梅儿猛地呛了一下，槐花馅的碎屑卡在喉咙里，让她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千年前？她果然还是在说苏之。
青若连忙上前，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掌心的温度透过汗湿的衣料传来，带着稳定而安心的力量，一下下熨帖着她慌乱的心。洛梅儿的脸颊贴在青若胸前，能清晰地听到她沉稳的心跳，与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声音渐渐重合。
“慢点。”
青若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指尖还沾着面粉，轻轻拭去她唇角的碎屑，“没人跟你抢。”
洛梅儿好不容易顺过气，抬头时正撞上青若关切的目光。
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她眼角的痣添了几分温柔。
喉咙里还残留着槐花的甜香，后背那点温热却比饼馅更让人心头发暖。
“现在的甜度……”
洛梅儿的声音还有些沙哑，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刚好。”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话说得太像回应，太像…… 承认自己与苏之的联系。
青若的动作顿住了，深紫色的眸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瞬间被汹涌的温柔填满。她看着洛梅儿泛红的眼角，看着她因咳嗽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突然俯身抱住了她。
浅蓝的狐火悄然弥漫开来，在两人周身织成一个温暖的结界，将院外的风声与远处的阴霾都隔绝在外。
“梅儿。”
青若的声音埋在她发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等这事了了，我带你去青丘看看。那里的槐花比东华山的香。”
洛梅儿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鼻腔里充斥着青若身上的冷香，混合着槐花的甜气，形成一种让她心安的气息。可心底的疑问像根细刺，轻轻扎着她：
青丘的槐花再香，是为洛梅儿而开，还是为苏之而等？
灶台上的槐花饼还在散发着热气，阳光暖洋洋地洒在两人身上，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远处昆墟阁的云层依旧厚重，可在这一刻，那些迫近的风暴、千年的恩怨、未解的谜团都暂时消失了，只剩下怀里的温度、唇边的甜香。
和两颗越靠越近，却又隔着一层薄雾的心。
洛梅儿轻轻环住青若的腰，指尖攥着她的衣角，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光若是能久一点，再好不过。
哪怕这份安逸的背后，藏着她不敢深究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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