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国历七十三年十月初一的早上，东华山、西京山、北海山、南浮山，驻守于凡间四大封界的仙界禁卫军在丑时齐向三界打开了通向人间的大门。
而东方的“镜”字封印一开，本就百鬼众魅的东华山头，暗光自下而上如倒流的瀑布汹涌流动，沿着琅環路一路奔腾。而那看似绵延不息的暗流尽头，妖异鬼魅的气氛弥漫在风里，不时传来汇聚了妖魔愤怨的凄厉吼叫。
“也不知仙帝是着了什么魔，竟然又听许了魔界的上书，举办这什么什么魂会？”刚用魂力打开好几百年没打开过的封印，镜字旗下的禁卫军阿瞒筋疲力尽的倒在了树桩旁，嘴里叼着根草杆儿，朝地上啐了一口。
“谁知道呢。”另一个还站在封印周围，看起来较为年轻的小将士挠了挠头，脑子里还在被方才那一片黑压压的魑魅魍魉出山的景象吓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大哥，这封界还设在这儿，又没人管，也不怕那些妖怪硬生生冲出来，我们俩是拦也拦不住啊。东华山的主子都没了，大哥你也是不怕……”
“说什么呢！闭上你的嘴！”正眯着眼睛准备打瞌睡的阿瞒听到这个新来的兵说话，几近是跳起来的就从地上窜起，一脚就往他腿上踹了一脚，直接把那小将士疼的龇牙咧嘴，捂着腿在地上单腿蹦哒。
阿瞒狠狠的瞪了小将士一眼，又往地上啐了一口。
苏之是他们的神，是唯一一个能在东华山担起一切的仙！阿瞒的心里忽然涌起了某种深沉的悲哀。
——他自幼便是这镜字封界的守界人，娘亲在记事起便说，当这守界人是自己的命格，命中注定如此，便是想阻拦也阻拦不了。而千年前的东华山，才不是如今这般云蒸霞蔚，而是暗流涌动，是三界一切恶的源头。
无数次，不知道年幼时有多少次躲在草坑里面，却还是被那些粗鄙不堪的妖怪从土里揪出，他们纵然碍于自己是仙界的人不敢直接置于死地，却仍旧日日夜夜乐此不疲的把自己绑在树上取笑殴打。而作为禁卫军的自己，却没有足够强大的仙力去反抗，也没有能力逃离，更没有办法丢下这命中注定的差事，不然就要遭天谴，他的娘亲也要因此受累逐出天界，此番结果是他阿瞒万万不敢想的。
那年的东华山，连仙界都忌惮这里的妖魔，百余年间，未曾向此处派过仙君来镇压。十年二十年一百年，荒草肆意疯长，衰草连天，如同这里的暗势力，日夜滋生。狼王奎在山头自立为王，带领狼族征遍所有妖族，连现在的妖王狐之一族在那时也皈于其下。而奎不满于只征服妖族，逐步将势力深入人间，本为众国之都的东方几近被其毁于一旦。他还记得那时的自己，看着妖魔一次次的肆意在封界出入却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是有多么讨厌自己，有多么怨恨仙界。他恨仙帝的懦弱无能，恨那个把自己命格公之于众的仙子，甚至……恨那个明知道万分凶险，却在自己下凡守界后，未曾慰问过自己一次的娘亲。
在又一次被恶狼揪住衣领，逼问封界的仙石藏在何处时。他仰着头，脖颈无力的垂下，空茫的眼神里，涌起浓重的阴郁。
却仍然……无可奈何。
只是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头顶的星光忽然间全消失了，一道白虹从天而掠。他看到了一袭白衣，白衣中有一张素如莲花的脸。又是一刹那，白光再度腾起，切入那一片浓墨般的妖气里，只是信手一挥，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凭空便起了辉白的光华，凌厉的魂气从指尖涌出，比有形有质的利器更为惊人，搅起漫天血雨。
黑色的尘雾如拨云见日由内向外逐一散开，从天而降的女子辗转在黑云里，信手挥洒，纵横捭阖，血光和断肢凌乱的飞了满天，内脏的碎片撒的到处都是。狼族低沉的嘶吼一浪又一浪的渐渐弱下去，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响。
片刻，翻涌的血潮慢慢平息。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依稀看到一道白色闪电从最中心闪出，迅捷无比的划开最后一道黑夜。
云开日出，东华山单薄的日光照射在白衣女子皓洁如凝霜雪的脸上，仿佛折射出淡淡的光芒。她默不作声的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年，唇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要怕。”
这是她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芙蓉月般的素雅女子向满脸血痕，眼角还残着些许泪珠的少年伸出手去，面上带着的笑容清凉而温暖。
而自苏之上仙来的那一刻起，东华山也终于迎来了它注定的主人。
苏之上仙在几年内便带领镜字军镇压了东方所有迫害人间的妖类，而接下来的百年间，凭着能与妖王相媲美的魂力让东华山上的全部妖族都忌惮于她的修为，妖怪们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踏出封界半步。而在昭国的开元初年，苏之上仙又在封界设下了只有仙石才能解开的符令，加固了封印。经此几番，才能有如今的东华山。
可惜，她死了。
想到这里，阿瞒感觉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他忽然坐在地上，撇了眼一旁还捂着腿嘟嘟囔囔的小将士，露出一丝苦笑。
也对，他们怎么会知道，对东华山的人来说，她是怎样炳如日星的存在啊。
也不会知道她对自己来说，是唯一能称得上仙一字的君，是唯一的东华之主。
然而，就在阿瞒默不作声暗想的时候，极远处的天空，忽然出现一道赤红色的烟雾来。不似平常的雾般轻渺散漫，反而是直冲冲的向山头射去，与还未放亮的夜空格格不入。
瘫坐在树桩旁的阿瞒揉揉眼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上前去把小将士从地上拖起。
“走了。”从怀里拿出仙界派发下来的名册，阿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丑时的东华山还是有些许冷意的，薄薄的雾气缠绕在密林里，阿瞒不禁加快了步子，领着正抱着自己发抖的小将士向密林深处走去。
“东华山来客人了。”
幽暗的密林里，山风簌簌而下，清晨的寒雾在茫茫的叶间徐徐蔓延，带来东华山上阴冷的寒意。
有一队身着黑长氅的夜行者悄然降临，他们的脸上统一戴着奇异的青铜代面，步履齐齐的在漆黑的林里穿梭。只有为首的女子并未同他人一般着黑衣，反而是一袭玄青色的锦衣，衣尾的系带随着步伐微微扬起，与这凛若冰霜的东华山林格格不入，仿佛游离于阴霾之外，风帽遮住了脸，同紧跟在她身后的另一位女子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昏暗里。
有好事的山野精灵悄悄从土里钻出，只敢露出半个头来，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东华山百年来的第一批旅人。
“师父，这东华山怎和传说里的甚是不同……怎的阴森森的。”行走在队伍第二位的女子紧张地抓住飘在跟前的玄青色系带，被忽然瞟见的埋在地里的一双双红色的眼睛吓的顿住了脚：“天啊！这是什么鬼东西！”
“只是一般精灵罢了。”被唤作师父的女子微微睨了一眼周围的生物，瞧见自己小徒弟寒毛卓竖的模样，只得摇摇头，抓过她攥着自己的手，继续向前方走去。
没有人留意到那些精灵的眼睛，在他们走向远处的那一刻起，全部变成了碧绿般通透的颜色。他们忽然从土里窜出，熙熙攘攘的围聚在一起，用独特的语言向彼此诉说方才的震惊。
“诸位停下吧。”沈墨芊忽然拔高了声音，一挥手，停下了脚步。
她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泽兰碑，用松石打铸的碑石矗立在夜幕下，通体透着碧色如凝脂般的光辉。而整座碑的周围依旧布满着强大的结界，此种结界类似于“镜”“玄”“元”“邛”四大封界处的封印，而这东华山的术法，虽说是当时由苏之上仙设下的，但此种封印只在上古的《镜天神纪》提到过，万年前便已失传，有仙家曾向苏之上仙探寻设界妙法，却还是不知道其来源。
三界之巅东华，有苏氏设泽兰印，镇妖魔，伏精怪，封黄泉路，固世之安宁……
沈墨芊忽然有些失神，风帽的沙帘由着细风微微掀起，只有明眸里的光在黑夜里闪烁。
执着名册的阿瞒从泽兰碑后的密林里走出，手指轻轻一点泛着青辉的碑身，横挡在沈墨芊一行人面前的结界瞬时就消失了，漆黑的云在头顶翻滚，而结界后的东华山，竟是有与世隔绝般的静谧。
“沈阁主。”阿瞒走上前，执手作礼后便抬起头，一挥手，便有数十条红线从衣袖里钻出，人群里不时传来阵阵惊呼。只一瞬的事，所有随行的人便觉自己的腕上缠上了丝线。青若是最先发觉的，她盯着手腕上那一丝细细的印记，不由得震惊地抬起头，对面前这个穿着甚是不打眼的镜兵有些好奇。
“沈阁主请随阿瞒来，不远处便是专门安排给阁下及各位的居处了，其余几大仙家已经到了。”
沈墨芊抬起手：“请。”
阿瞒点点头，随即钻进密林，降诡门的众人随即立马跟了上去。在队伍最前面的洛梅儿在风帽下缓缓抬起头，有一抹白色身影悄无声息的从后头直直穿过，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竟然未有人注意到。
她微微加快了脚步，把身上的长氅裹的更紧了些。
待一行人安排好住邸的时候，天已开始蒙蒙亮了，晨曦初露，东方露出微微的鱼际白，洛梅儿小憩了一会儿后，竟怎么也睡不着了。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半晌，就重新穿上外衣跑到长廊里，倚着柱子发起了呆。
“醒的很早。”
“诶？”身后突然传来的熟悉声音让洛梅儿怔了怔，未待她转过头，来人就走到她面前。那一瞬，洛梅儿又看清了她的脸，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惊呼——优雅绝伦的脸上，无论是那一簇弯莹眉眼，还是眼角那一点恰到好处的细痣。
青，青若？！
她还没来得及从惊讶中回神，青若已经把手覆到了她的腰际，轻轻摸索后，眼角多了几丝若有若无笑意。
“你还戴着呢。”直到摸到了玉佩，青若才收回手，看着有些羞赧的洛梅儿笑了笑，但并未流露出什么。
倒是洛梅儿，被青若摸过的肌肤竟是阵阵发烫，连着腰间的玉佩也开始变的灼热起来。她不禁往后推了两步，直到背抵在了身后的柱子上，霎时的冰冷才刺的让她混乱发热的脑袋镇定下来。
“嗯……”洛梅儿扭捏了一番，这才缓过气来，朝青若笑起来：“你也是来参加试会的吗？”
她重新往前迈了一步，站住了身：“你是哪一阁的呀？”
可能洛梅儿自己也未发觉此时她讲出来的话语竟不自觉的多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意，她开始有些不安分的攥着衣角，眼睛仍是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女人看。
长得真好看啊……洛梅儿默默感叹道。
青若没有答话，只有眼里漾起的水意随着脸上的笑容开始微微荡起来，她忽然从一直捂着的怀里拿出一袋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来，递给洛梅儿。
“嗯？”有少许的油渍透过油纸渗了出来，里面包裹着的酥饼还散着淡淡的体温。被青若直接把东西塞在手里的洛梅儿愣了愣，她看着露出一角的金黄色酥饼，不自觉的吧眨着双眼，眼里露出疑惑的表情。
“槐花饼。”青若笑了起来，眼角微微弯起：“我从山下的小市里讨来的。”
洛梅儿的眼睛亮了一下，虽然不知道青若是什么时候去山下买的，也不知道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为什么要给自己好吃的。她迟疑地看了看青若好似有些期待的脸，然后乖巧的低下头，小小咬了一口还喷香的酥饼。
油脂香带着浓郁的槐花香混杂在一起，融化在洛梅儿的舌尖上。可能是因为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未进食的缘故，未等嘴里的食物咀嚼完，洛梅儿便忍不住又低头咬了一口。
青若没有买她自己的那份，只一直杵着身子站在那儿，看着吃的正在兴头上的洛梅儿，嘴角尽是温润的笑意。
还是很喜欢吃槐花饼呢。
面前吃着酥饼，脸上泛起了微红的洛梅儿俏丽的脸，映入了青若波澜四起的眸子里，紧接着，她的心也跟着微微一颤。有不明的情绪从胸口溢出来，当等待了这么多年的人就在面前吃着曾经最爱的食物，思念的渴望一瞬间把青若从头到脚的淹没。
当年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便是和上仙一同在屋里做槐花饼了吧。她总是喜欢在谷雨时分做上一篮子的槐花饼，让自己带给山中的众妖。
虽然那个时候，她只是想做给那人吃吧……想到这里，青若的眸子里兀自多了几丝阴郁。
“谢谢姑娘！”
青若一怔，从回忆里恍然初醒。
此时的洛梅儿正毫无防备的朝着自己露出笑颜来，虽然这张几乎是一摸一样的脸在转世后性情的变化总是让自己惊讶，但是能重新看到这样的笑容……青若暗自松了口气，忍不住伸出手把还残留在洛梅儿嘴角的饼渣拭去。
“以后叫我青若就好了，好吃吗？”
“嗯！许久没吃槐花饼了，姑娘买的这个味道真是极好的。”感受到来人指腹摩挲过自己嘴角的温度，洛梅儿的身体下意识的僵了一下，随后才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道：“可是姑，青若，我出门赶得急，也没有什么回礼。等试会结束，一定请青若吃顿好的。”
“不用了。”青若迎着洛梅儿的目光说道：“再过几个时辰，试会便开始了罢。”她顿了顿，视线移向洛梅儿手上佩着的指虎，有些担忧：“沈墨芊是在教你学影法么？”
洛梅儿一愣，有些奇怪的看向青若。
虽然这姑娘待人着实是好，但自己明明未曾同她说过，她是怎么知道的？洛梅儿不由得心生警惕，藏在身后的手攥起，目光变的有些明锐。
洛梅儿的所有小动作被青若尽收眼底，她忍不住在心里无奈的笑了笑，但还未等她开口解释，便听得后面传来有规律的皮履踩地的声音。
“妖王怎如此有闲心，和我这不知名的小徒弟这么早就在这聊天呢？”
“师父！”洛梅儿被沈墨芊的声音吓了一跳，急急地赶到她身旁，躲到了后面，再也不敢看青若。
许是来的急了些，沈墨芊的脸有些潮红，她站住理了理衣襟，朝皱着眉头的青若行礼：“许久未见。”
“沈阁主。”青若看着洛梅儿藏在后头拉着她师父的衣角不放，忽然心生不爽，但还是努力平息面上的表情，回礼道：“只是出来散心的时候恰好碰到罢了，沈阁主莫要担心。”
好像是故意要说些什么，青若想了想，继续道：“梅儿她很讨人喜欢。”
听及此话后，不仅是沈墨芊一怔，连她身后的洛梅儿也被突如其来的称呼惊到。
这人何时，何时这么亲密了……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洛梅儿顾自嘟囔了几声，面上飘了一抹霞红。
“多谢妖王厚爱，梅儿打小便极讨人欢喜的，就是生性顽皮了些，望没有给您造成什么麻烦。时辰也不早了，我也带着徒儿去准备试会了。”沈墨芊干笑了几声，把洛梅儿从身后拽出来，用力拍了拍她的后背：“还不和妖王道别？”
“才不要……”洛梅儿撅着嘴，把脸偏到了一旁：“后会有期。”
沈墨芊看着洛梅儿一脸也不知是不是嫌弃地拱手，一阵汗颜。敢这么和青若说话的，也就只有自己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徒弟了吧……糟了，青若不会都和她说了吧！
注意到沈墨芊猛然投向自己的视线，青若有些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
“在下先告辞了！”
不等多想，沈墨芊连忙带着自己的小徒弟跑走，边走边狠狠瞪着被拽的有些疼的洛梅儿，心里盘算着等等要怎么教育她。
洛梅儿被自家师父的目光镇住，自知理亏，不敢多言，老老实实地跟着师父走。
还站在原地的青若看着二人有些仓惶的背影，嘴角忍不住扬起，无奈的笑了笑。转念一想到洛梅儿手上的指虎，暗暗垂下了眼眸，满是担忧的神色。
沈墨芊应是知道的，影法虽然能在最大限度聚集修炼人的魂力，但也很伤其精气，若长期行此法，最后精气耗尽，连一点儿魂力也是发挥不了。
她重新抬起头，旭日初起，日光已然悄悄落在她纤瘦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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