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骨头。
似乎没什么好意外的。
骨头很多,大小,形状各不相同,长长一串,提起来整有一人高,保守估计得有四十块。
大河小心捧着骨串下了石床,骨头碰撞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林森看着那骨头,明显看出这骨串两端骨头有很大的不同,一头的已经发了黄,失水到了极致,轻飘飘的,随着大河的动作摇晃,一头还是明显的牙白色,沉沉地缀着。
从大河的动作可以看出,这骨头十分珍重,被保存的很好,能有这么大的差距,只能说明,距离第一块骨头串上去,已经过去了相当的时间。
十几乃至几十年都有可能。
大河将骨头串盘在老人胸口,一道道弯折,没有让一块骨头悬在外面,做完这些,他退开到一边,盯着石床上的老人看了半晌,朝林森看来。
触碰到大河目光的瞬间,林森呼吸一窒,男人的眼神很陌生,他从没有被这样的眼神注视,深不见底,一片空洞,一瞬间,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被摔在地上,**着任人打量的外来人,与这里的一切都毫不相关。
不过这样的感受只持续了不到半秒钟,一眨眼,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大河看着他的眼神复杂,蹙着眉,活生生地像个人,林森随即明白,刚才的那一眼,是男人在老祭司哪里残留下的情绪。
大河只看了林森一眼,似乎只是想确定他是什么反应,转而又看向山,彻底变回了大山部落的族长。
“看清楚了吗?”
“嗯。”山点头。
“出去。”大河说,“会有人告诉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不会就问。”
“是。”山转身径直出了山洞,顷刻间消失在黑暗中,大河注视着猎人离开,等山一走,他视线重新回到林森身上。
“过来。”男人说,很耳熟的一句话,对方一开始对山说过,林森听懂了,没有动作。
“帮个忙。”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心的,大河语气轻快了些,忽然又变成了之前那个和年轻猎人插科打诨的长辈。
“……”林森不说话,变得更警惕。
“快点,一会儿山回来了。”大河说,露出了个狡猾的笑容,林森狐疑,试图从对方翘起的嘴角里分析出点儿不怀好意,没成功,男人笑着,眼神却很认真。
他抵不过好奇,还是靠上去,大河笑容加大,笑眯眯看着林森一步步上前来,侧身引着林森继续往石床边走,林森明白了大河的意图,脚步一顿,最后还是没有停下。
凑近看,老祭司脸上的一切细节变得更清晰,大河并没有去管老祭司睁开的眼睛和嘴巴,老人保持着最后一刻的样子。
“摸摸。”大河弯腰捡起一颗骨头,回头看着林森,林森没有迟疑,抬手接过。
靠近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老人胸口骨头并不完全光滑,几乎每一颗上面都带着划痕,没有任何规律,像是不小心弄上去的。
他接过大河手里的骨头,拇指轻轻摩挲着,这划痕太轻,一笔笔也只有半个指甲长短,光凭火光,不足以让林森看清,他只是借着手底的触感,仔细在心中描摹它可能的形状。
这一刻,有些猜测在心中缓慢成型,一块儿会被珍重地保存数十年的骨头,注定意义非凡,上面这些浅淡的划痕亦然。
会是什么?被一个刻薄,恶毒的老人珍藏。
花、草、叶、虫、水……
林森似乎摸出来了,但并不确定,他看着大河,一个接一个念着自己摸到的东西……大河笑着不说话,笑意不达眼底,林森以为自己不对,闭上嘴巴,主动拿起另一块石头。
长的、圆的、方的、扁的……
花?树?太阳?月亮?石头?野兽?
摸来摸去,好像就是这些东西,划痕构成的小图案之间没有太大的不同,有时候只是多一笔,少一笔的区别,林森逐渐明白,这可能是某种文字,或者说符号,正在记录,保存着什么。
但是他猜不到具体内容,太抽象了,他脑子里闪过的猜测里,有些他自己都觉得荒诞……
这该不是老祭司的日记吧,记录着诸如部落今天捕了什么猎物,谁和谁打了架,谁和谁有了孩子……或者指南?比如如何用泥巴快速止血,如何最快让小野人停止哭泣,如何调制最好的药粉……
也不像是一堆圈圈圆圆能描述的啊。
“不知道?”旁边,大河频频朝山洞外看,等不住开了口。
“不知道。”林森放下骨头,大河立马又顺手拿起,他同样摸着骨头,但不像林森那样毫无章法,一个图案,两个图案,横着,竖着,这动作带着明显的‘阅读’意味,林森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骨头上刻的,是字,但目前,还是只些抽象简单的图案,换句话,不过是代指的符号罢了。
但林森还是被短暂地震撼了一下。
文字。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或许也本该如此,没什么好惊讶的,这群原始人与他没什么区别,同样会哭泣、哀伤、回忆、思考、反思,或许,他们已经来了某个交接点,他们的历史,即将和他熟知一些东西相重叠。
“花、草、虫、溪。”大河不知道林森在想什么,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我还特意挑了最近的一块儿,以为你这么聪明,能自己看出来。”
“……”闻言,林森表情凝固了,他耳朵里重重地循环大河嘴里的话,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响,他反应过来,眼睛瞪了几分。
“知道了?”大河悠悠道。
花、草、虫、溪……原始丛林里随处可见的元素,也是……
“虫一,花雨,绿草……”林森不自觉放轻了声音,他看向老人胸口上那些骨头,霎时间,它们变得无比沉重,“寒季离开的人。”
“呵呵。”大河笑了,放下了骨头,刚想说什么,被林森打断。
“不是。”林森盯着骨头,忽地又说,大河侧目,愣了下,示意林森继续。
“是部落每年死的人,全部。”林森看着大河,一字一顿道,从相隔骨头之间折旧的程度很均匀,意味着每块儿骨头串上去的时间相对固定,而同一块骨头上的划痕痕迹有深有淡,代表着那些划痕不是一次性刻下的。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事情是什么样的,老人会在每年某个固定的时间挑选出一块骨头,开始记录这一年每一位离开的族人,等时间过去轮转一年,他就给骨头打上孔,串好在绳上。
“聪明。”大河注视着林森,真诚地夸道。
“什么?”林森接着就问了,大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林森解释,“为什么叫我过来?”
林森心头隐隐有种预感,说不上好或者坏,男人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把山直走,山洞里原先还在墙角的几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甚至带走了地上的伤员,山洞里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么重要的东西,大河就这么随意叫他过来,任由他一块块摸过。
帮个忙?
林森沉默了,全然冷静下来,提高了警惕。
见林森又架起城墙,大河无奈,单着林森的面长叹了一口气,收敛了笑容,“你猜对了。”
闻言林森不为所动,男人目光转向石床上老人,沉沉开口,“我记得事起他就是大山部落的祭司,那时候他还年轻,等我成了大山部落的族长,他已经变的很老了。”
“我当上族长的那年,他就告诉了我如果他死了我应该做什么,只说了一次,一直到现在,我也开始老了才第一次上手做。”最后这句话说出来,大河自己都扯了扯嘴角。
“他是大山部落懂得最多的人,一直都是,所有的祭司都是,大山部落每一个人都这么认为,包括我,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他的话,即使有时候我明明已经感觉到不对,但想着是祭司说的,立马又不怀疑了。”
大河漫无边际地说着和林森问题毫不相关的话,林森没有打断,静静听着。
“直到你出现。”大河眼神忽然一凝,看向林森,“你说的,做的,知道的,你的一切,你的整个人都和我们不一样。”
说到这里男人停下来,像是回忆,又像是不忍回忆,好一会儿才重新接上。
“他慌了,我也慌了,你很可怕,你带来的东西那么好,那么好用,我们从来不知道,从来没见过,甚至想也都不到,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这里也从来没有出现像你这样的人。”
“……”林森保持沉默。
“不过这些和你没关系,是我们见过的东西太少了。”
“我很快就接受了你的那些东西,你也从来没有去隐藏,这点真的很谢谢你。”
“嗯。”大河话太多了,说的也原来越远,林森等不住,刚准备重复自己的问题,大河再次开口,他闭上了嘴巴。
“但是他没有,你应该也感受到了,他其实……并不欢迎你。”
随着男人话语落下,林森眼角抽动了下,即使早就知道,并且已经快要不介怀,听见大河亲自将这件事说出口,他扔做不到毫无波澜。
原来他知道,他们都知道,林森面无表情,心底苦涩一片,忍不住自嘲,但紧接着,大河话锋忽地一转,他愣住了。
“我也是这时候才承认,才明白,他真的老了,老的……想不清事情,但已经晚了。”
“虽然我之前已经道了歉,但我还是想再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这次不是有事求你帮忙,只是想在这个山洞,当着他的面,再跟你说一声。”
“对不起。”
“……”林森感受到大河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张了张嘴,只有哑然。
不得不承认,随着山的话,他心中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瓦解,那东西他之前没注意到,崩塌过后他才发现,其实它一直在哪里,只是他一直假装不见。
他从没有真的放下在大山部落遭受的排挤和偏见。
以至于即使来了大山部落,也还只是把自己当局外人,半个月以来,他不像任何人一样出山洞多看一眼,甚至不问有关大山部落的一个字,即使他身边时时刻刻都是大山部落的人。
模模糊糊的,林森好像知道了大河的意图,他的排斥大河看在眼里,男人在向他展示,展示大山部落并不是无情的,随意抛弃族人的部落,也在解释,解释老祭司为什么会那样对他,但不辩解。
男人成功了,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想让他安心待在大山部落也好,想让他接下来愿意毫无保守地交待出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也好,都成功了。
说他不被那一串骨头所动容是假的,说他并不能接受大河的说法也是假的。
他转过头看着男人,胸腔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然后呢?”
“你是大山部落的猎人,大山部落你的部落,大山部落的族人是你的族人。”大河说,比起前一句的郑重,他这一长串算得上轻快,“暖季开始了,再过一段时间,交易日结束,我会在猎人礼向大山部落的人正式宣布你的加入。”
“嗯。”
“然后……”大河躲开了林森的注视,原本准备好的话在肚子里一转,“我就不是大山部落的族长了。”
他转向林森,抬了抬眉毛,“如果山接下来不出意外,比如断手,断脚,突然死了,他会是大山部落新的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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