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回到山洞时，林森和大河已经结束了交谈，正一左一右地守在石床边，表情和动作都没有异常。
“准备好了？”山一进山洞，大河主动问道。
“嗯。”山回答，随手卷起洞口的兽皮，卡在了洞口顶端。
“你找个时间把这洞口的东西都挪走。”大河说，“暖季了，用不着。”
山没说话，从洞口走到石床边，目光自然落在老祭司身上，看不出情绪。
“走吧。”大河走向床头，山往床尾去，林森朝旁边让了让，看着两个男人同时弯下腰，一个托着老人的脑袋和背，一个托着腿和脚，将老人直直从石床上抬起。
调转方向的时候，大河因为只有一只腿，止不住摇晃了几下，老人胸口的骨头就要滑落，林森手疾眼快，上前一把捞起照原样放回到老人胸口。
“谢谢。”大河冲林森说，淡淡地笑了一下，“麻烦你在一边看着，我要是摔倒了你过来搭个手。”
“嗯。”林森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出了山洞。
洞外的场景出乎林森的预料，平坦的石板上空荡荡的，并没有闻讯赶来哀悼的人，但不远处通往广场的小路的两旁正有猎人静静守候着，他们举着火把，之间隔着三四米的距离，零散的火簇照亮了蜿蜒的小路，一直延伸到了广场中央。
三人从小路上走过，林森站在大河身侧，能明显感受到每当他们从一个举着火把的猎人面前走过，身后立马就会多出一道目光，目送着他们离开。
他大半的注意力都在大河身上，偶尔分神去看那些猎人，没有那一个猎人的眼神不让他感到触动，那眼神是正眼睁睁看着似乎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离开才会有的。
沉重，无措，茫然，悲痛……
路过的猎人里，林森还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其中包括石水和红果。
红果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不同，狭长的眼睛永远半睁不睁的，随便一个眼神过来都像是警告，石水就完全相反，林森从没有见过对方这样，只是眼神的变化，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场都变得不同，像个真正的猎人，一只蛰伏着的猛兽。
从祭司山洞到广场中央大约十分钟的路程，三人走了接近二十分钟，大河和山前进的速度始终均匀，托起老人的胳膊弯曲的弧度都不曾改变，这对山来说轻松，对大河就是一场考验。
林森看着对方脸上逐渐爬满汗水，气息也越来越急促，好几次踩到什么表情明显不对，咬着牙又挺过去，最终抵达广场，嘴唇都开始发白。
护大河到高台边，林森停下来，没入人群，终于有了机会打量四周。
和平常分肉的场景没什么不同，所有人团团围着高台，不过高台上没有猎物，他们眼中也没有任何期待。
高台上，篝火持续燃烧，把上面人照得满脸通红，旁边，两摞整齐地柴火高高耸起，一侧还有人正不断地送来新的木柴，一摞叠完接着下一摞。
大河和山让老人平躺在地上，两人单膝跪下，附身为老人整理身上乱掉的兽皮和骨串。
大河仔细看过每一块骨头，将划痕最多的一面朝上，一块块整齐排列在老人胸口，最后，他深深看一眼老人已经看不出身前原样的脸，起身。
——要开始了。
林森从对方决绝的动作里看出这意味，但出乎他预料的，大河和山只是原路从高台走下，一个字也没说，转而加入了输送木柴的队伍。
高台上只剩下老祭司一人。
源源不断的木柴被摆放在他的四周，林森有意越过人群去探究那些木柴究竟是从那里运来，但他的位置太靠里，视线被严密的遮挡，只能作罢。
中途，原本守在小路上的猎人把手中的火把插在路旁，汇入人群，林森发觉身旁有人影晃动，看过去，发现是石水几人，收回目光。
高台的面积并不算十分大，燃着篝火，又横躺了一个人，余下的部分只恰好够再围一圈小臂厚薄的木柴墙，但这也费了不少时间，大河几人花了近一个小时才将木墙隆起，完整地将中间的篝火包围，老人身影再也不见。
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林森看见大河和山站在木墙前，抬手将手掌按上去，也是这时候，人群动了，接二连三的人上前，男的，女的，年轻的，年老的，从四面八方过来，紧紧挨在一起，抬起胳膊搭上木墙。
攒动的人流中，林森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下，他侧过头，看见直直注视着前方的石水和红果，瞬间明白了两人的意思，抬脚加入了人流，等无法上前，停下来。
他所在的位置已经不能直接触碰木墙，他往旁边瞥，看见了有人直接把手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他顿了一下，半晌，试探着抬起胳膊，看着咫尺之外完全陌生的几人左右摇摆了好一会儿，还是搭上其中一个肩膀上。
什么也发生。
那人甚至头都没偏一下，林森刚准备舒一口气，肩膀忽地一沉，他浑身一僵，不敢再动,一直持续到人群结束了动作，他耳边归于寂静，前方传来了大河的声音，以一种林森从未听过的语调，像一种铿锵悠扬的吟唱。
“大山部落逝去的族人啊，你们还好吗？”
“山神的山洞温暖吗？和寒季过后落下的第一场阳光比呢？”
“山神的兽皮柔软吗？和部落最灵巧的一双手制出的那张比呢？”
“山神的骨刀锋利吗？和你年幼时第一次割破野兽喉咙的那把比呢？”
“山神的食物美味吗？和猎人们捕下的那只最凶猛的野兽比呢？”
“大山部落逝去的族人啊，你们还好吗！”
大河喉咙在颤抖，声音变得嘶哑。
“大山部落逝去的族人啊，你们还记得吗？”
“山神的山洞温暖吗？会在寒冷的季节让你在寒风中醒来吗？”
“山神的兽皮柔软吗？会在你奔跑的时候磨坏你的大腿吗？”
“山神的骨刀锋利吗？会帮助你切碎嚼不动的骨头和肉吗？”
“山神的食物美味吗？会有腐烂的味道和洗不干净腥气的吗？”
“大山部落逝去的族人啊，你还记得吗！”
偌大的广场寂静无声，林森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大山部落逝去的族人啊，你不要忘记了。”
“不要忘了阿达河流淌的河水。”
“不要忘了广场落下的阳光。”
“不要忘了陪你长大伙伴。”
“不要忘了为你讲故事的阿达。”
“大山部落逝去的族人啊，我们从没有忘记你。”
是的，从没有忘记。
“尊敬的山神啊，你听我们说，请善待我们最思念的人吧，我们将献上最珍贵的野兽。”
“尊敬的山神啊，你听我们说，请善待我们最思念的人吧，我们将铭记你给予的一切。”
“尊敬的山神啊，你听我们说，请善待我们最思念的人吧，我们将永远歌颂你的名字。”
“尊敬的山神啊，你听我们说，请善待我们最思念的人吧，我们将是你最忠心的子民。”
尊敬的山神啊。
“保佑大山部落吧！”
“保佑大山部落吧！”
“保佑大山部落吧！”
“保佑大山部落吧！”
长长的吟唱结束，随着大河最后一句话落下，数百人齐齐用力，木墙轰然倒塌，热浪穿出缝隙，漫天火星飞舞，须臾，湮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所有人开始虔诚地呼喊，对着天，对着地，对着莫须有的山神。
林森漠然站在人群中，比正午最猛烈的太阳还要扎眼，疯狂的，痴迷的，磅礴的情绪正朝他扑来，占据了他全部的感官，他感觉到窒息，扒开身前的人企图离开人群。
正是这时候，他肩膀蓦地一紧，唰地被人强硬地转了个身，熟悉的五官在眼前一闪而过，他被人紧紧拥住怀里，腰背上的力道好像要将他五脏六腑都勒碎。
林森因下意识做出防御姿势而抬起的胳膊悬在半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定在原地，良久，他轻轻把胳膊环上怀里人的腰，下一秒，身后的胳膊骤然收紧了。
“山。”林森低呼，深吸了一口气。
“……”
山毫无反应，林森想侧头，发现脑袋紧贴着山的侧脸，动也动不了，胸腔被挤压带来了物理意义上的窒息，他忍了又忍，抬起手掌拍拍山的后腰，示意对方轻一点。
拍完，他又等了半分钟，再也坚持不下去，刚准备推开山，怀里倏地放松，山放开了他，不等他喘过气，对方又拉起他手腕，两人一起离开了人群。
不过一两分钟的功夫，山全然恢复了正常。
“结束了。”他说，手里还抓着林森的手腕，林森往下一瞥，男人随即放开。
“你……”林森脑子仍然是一片混乱，没有立刻回答山的问题，微仰着头盯着山一切如常的脸看了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回山洞？”山提议，林森一愣，点头。
广场上的大火持续了整整的三天三夜，这三天里，林森无论是什么时候出去，广场中央的火堆始终如一的旺盛，即使是阳光明媚的白天。不过这时候夜晚金红的火光就变成了橙黄色，三四米高，迎着山谷的风不断跳跃。
等火光渐熄，大篓大篓的白灰被清除，混着尚未烧尽发着黑的木炭，已经分不清那些才是老人的骨灰，总之，全部倒进了流淌的阿达河。
也是这时候，林森发现身上的一层兽皮已经穿不住了，太阳落山后去河边打几桶水都能出一身汗。
于是他把兽皮袖子摘了，敞开了当坎肩穿。
又过了几天，祭司山洞只剩下最后一个病人，第二天，大河找上来，有些事情已经耽搁了太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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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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