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一句话，林森半个晚上没有睡着，在石床上静悄悄地翻来覆去，背对着山扣指腹的老茧，实在折腾不出一点儿睡衣，坐起身小心蹭到床尾，下了床，掀开兽皮出了山洞。
山谷昼夜温差大，白天像个烤火炉，夜晚站在空旷的地方，吹起风来竟然有几分凉爽。
大山部落今晚上睡不着的不止林森。
广场中央的篝火依旧在燃烧，高台上黑压压一片，是下午大河宣布第二天要出发后，大山部落的族人连夜从山洞运往高台用以交换的物品。
有些人山洞离广场太远，怕第二天错过队伍启程，干脆就在广场上睡下，有的已经被大河选中可以亲自参加交换日，有的单纯过来陪伴亲人或者朋友。
他们平日少有这样闲暇的时候，更难这样无所事事地聚在一起，所以即使夜已经很深，还有不少人凑在一起，小声地讲着话。
远远地，林森甚至看清了他们笑起来的动作，快乐得很纯粹，像是在说什么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山坡上忽然一阵风起，林森头发被吹动，撩着额头带起股痒意，他伸手挠了挠，转身进了山洞，原路返回到石床上，刚准备闭眼，一道男声惊雷似的响起。
林森猛地侧头，半天才反应过来山说了什么，闷闷地嗯了一声。
山沉默，林森不奇怪，他觉得对方应该知道他为什么睡不着，他自己也承认，他是有些激动。
不，是很激动。
“你……”良久，山终于出声，他平躺着，只是一副闲聊的样子，“参加过交换日吗？”
男人声音听起来很清醒，不像是刚睡醒，林森思考山问题的间隙想着，顺便回答山：“没有。”
“高兴?”山说，林森好一会儿才勉强点了点头。
高兴？倒也没错。
“交换日你会做什么？”山又问。
“……”林森沉默，脑子里许多杂乱无章地东西闪过，最后慢悠悠回答，“在林子里。”
除了学校和家，他大部分时候都在林子里。
“林子？”山重复，侧头看着林森，林森感受到对方的视线，没有动。
“嗯。”
“捕猎？”
“……”林森闭上眼睛，“嗯。”
年轻的猎人回答完，男人好一会儿没有出声，就当林森以为这场猝不及防地夜聊就要结束的时候，山再次开口。
“你参加猎人礼了吗？”
“嗯。”林森想也不想回答，猎人礼究竟是什么他已经摸透了七八分，直接对标成他高三时候参加的成人礼。
“你们的猎人礼是什么样的？”
“很多人一起，阿达，祭司，小野人，吃肉，说话。”林森在脑子里回忆成人礼的场景。
“你呢？”
“嗯？”林森在黑暗中皱起眉，山接连的问题让他隐隐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男人从前鲜少打探他的过去，几乎只字不提，甚至是他的名字。
“你在做什么？”山仿佛没有察觉到林森的抗拒，解释说。
“……”林森睁开眼，侧头直直对上山的视线。
昏暗的光线是最好的掩护，让林森此刻没办法看清山究竟是怎样的一副神色，探究？好奇？疑惑？还是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
“吃肉，说话。”他回答，直视着山，很无所谓，“你呢？”
“吃肉，说话。”山毫不犹豫说，停顿了一下又补充，“每年都是。”
每一年？也是，山看起来不老，但也不年轻，至少没他年轻。
“为什么？”林森抢问。
“什么？”
“只有说话，吃肉？”成人礼不会只有说笑和吃饭，猎人礼也不会只有说话和吃肉，林森直觉。但他真的就像是自己的说的那样，成人礼上只是听不少人说话，吃了平时不怎么吃的饭，山应该不会和他一样。
“是。”但出乎意料的，山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为什么？”林森下意识问。
“不喜欢。”山轻松道，林森被噎住，半天没说话，于是山抓住了机会。
“你只说话，吃肉？”他反问林森。
“嗯。”
“为什么。”
“不喜欢。”林森重复山的回答，嘴角翘起一点儿挑衅的弧度，但山不像他，只是顿了两秒，借着问。
“为什么不喜欢？”
“……”什么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林森占了下风，欠欠地想，嘴上照实回答，“没有为什么，你呢？”
山沉默，须臾，摆正了脑袋。
“为什么不喜欢？”林森当然不会放过山，追着问，山不回答，他就凑近了继续，“为什么？”
“……”
“为什么？”
“……”
山洞归于寂静，只剩下两道平缓的呼吸，林森看着山的侧脸，等报复那点儿小心思一过去，忽然就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他说没有为什么，言下之意是有原因，但他不在乎，不放在眼里，山则不然，就连“没有为什么”都没说出口。
这个男人嘴上说的，一定心里就是真正这么想的，嘴上不说，心里不一定没想，要是不想说，敷衍都不敷衍。
说好听的了叫真诚，直白点儿就是死心眼。这品质，放山身上，反差感十足。
“山。”林森盯着盯着，忽然出声，说完自己都一激灵，来不及找补，山已经看过来。
或许是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林森的视野变得清晰，这一次，他如愿看清了山的眼神，预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没有睡意，没有不小心被林森戳到伤心事的难堪，没有夜谈的放松。
男人很平静，搞得林森腾起来的那点儿情绪一瞬间就消散掉了。
“睡不着？”他说，说完自己都快无语了。
“嗯。”但山没有，认真道。
多么似曾相识的对话开头，林森简直要被自己和山莫名其妙的对话逗笑了，咂咂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没有困意，夜聊继续。
那么……他接下来该说什么？山一开始问了他什么来着？
你参加过交换日吗？跳过，山肯定参加过。
你参加过猎人礼吗？跳过，理由同上。
你们的猎人礼是什么样的？嗯，就这个了。
“猎人礼是什么样的。”林森问。
“捕猎，把猎物带回，所有人聚在广场，祭司祈福，族长给成年的猎人配上石刀或者骨刀。”山回答，不像林森起先那么敷衍。
“结束了？”林森不相信。
“嗯，也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什么事情？”
“回山洞，说话，吃肉，求偶，交|配。”山面色如常，林森没有听懂后两个词，但隐隐猜到了那是什么，不着痕迹地怔愣了一下，不再追问。
他仔细回味了两遍山说出的两个陌生词语，暗自记牢以后找机会求证，完了继续回忆山问过自己的问题，回忆到一半，山打断他。
“你知道求偶，交|配是什么意思吗？”男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转过头看着林森，林森原本不清楚，被山这一看，单方面在心底肯定了自己猜测的意思，浑身一下子变得不自在.
这是可以讨论的吗？如此氛围，如此年纪，如此两个男人。
林森在男人坦坦荡荡地注视下，脸简直要臊起来。
他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许久说不出话，准备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没想到紧接着就听见山说，“你没参加过猎人礼。”
男人用的陈述语气，林森辨别出，心头一跳。
“你还没有成年？”山却没有等林森回复，转为疑问语气，闻言，林森刚提起来的心脏落回去。
“成年了。”他回答道，山不说话，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林森心底打起鼓，试图理清山沉默的原因。
——你没参加猎人礼，你还没成年？
按照一般的逻辑，重点是后者，山因为他不知道猎人礼的内容，推测他还没成年并感到疑惑。
对方在为他未成年感到疑问。
这怎么会？他难道像未成年？其他人对他可不像未成年的态度。
那他为什么沉默？觉得他没说实话，其实根本就成年了，但不承认，借此试图隐瞒自己没有参加过猎人礼这件事。
几乎是胡乱想清楚这一点，林森徒然慌张，猎人礼之于大山部落，乃至这片土地都意义非凡，如果他没有参加过，意味着什么？可能会引起什么猜测？
他大脑一片混乱，手心都快要出汗，也就在这时，男人忽然毫无征兆地转移话题。
“你长高了。”
什么？林森一懵，显然没有听懂，努力在脑子里搜索一番，失败告终，而一边，山也看出了林森的疑惑，没有纠结这个问题。
“睡吧。”他说，林森听懂了，却没有感到松一口气。
“明早有事。”山淡淡解释，林森不动。
山平躺，不再看林森，就像之前一次回避‘为什么不喜欢’这个问题，不过这一次是替林森回避。
林森看着山的侧脸，心知肚明，他转过头，睁着眼，盯着黑漆漆的山洞顶，良久，
“林森。”
太久没有使用熟悉的方式发音，吐出这两个字时他竟然停顿了一下，不过没有再说第二次。
“我的名字。”
他最后说，话落，山洞再也没人说话，一直持续到天明。
第二天，两人一起起床，谁也没有提起昨晚上发生的谈话，一切照旧。
整理装备，洗漱，清理，天还蒙蒙亮，他们出了山洞，站在空地上俯视广场，上面已经挤满了人，肉眼可见的热闹。
“走吧。”山说。
“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