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被夏夜的潮气浸得发凉，我蹲在河堤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钢鱼竿的纹路。3.6 米，不算长，却是我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的 —— 每天放学绕远路去废品站捡塑料瓶，周末帮隔壁张奶奶送报纸，硬币在储蓄罐里叮当作响了一百八十多个日夜，才换回这根泛着哑光的鱼竿。线组垂在水里，没有浮漂指引方向，也没有饵料引诱鱼群，就那么空荡荡地悬着，像段被人遗忘的心事。
月光把河面揉成一片碎银，风一吹就晃悠悠地淌。远处货轮的汽笛声拖着长音过来，先是沉闷的 "呜 ——"，像巨人在叹气，然后渐渐清晰，又慢慢淡去，混着草丛里此起彼伏的虫鸣 —— 蟋蟀的 "瞿瞿" 声最响，夹杂着不知名小虫的 "吱吱" 叫，在耳边织成张黏糊糊的网。我数着水面上闪烁的光斑，忽然觉得虎口有点痒，抬手蹭了蹭，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在月光下若隐隐现。
去年学骑自行车摔在水泥地上的画面突然涌上来。那天也是个夏天，阳光毒得很，柏油路面被晒得发软。弟弟在后面扶着车座，喊着 "姐你别怕"，结果我一拐弯，他没扶住，车把猛地歪向一边，我整个人摔在地上，右手虎口正好磕在路沿石上。血珠滚下来的时候，弟弟吓得脸都白了，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纸巾，结果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糖纸。后来还是表哥路过，把我背回家的，他的后背宽宽的，带着汗味和槐花香。
"姐！鱼咬钩了！"
弟弟压低的声音像颗小石子砸进水里，我猛地回过神，鱼竿瞬间弯成个惊心动魄的 C 形。尼龙线勒得手腕生疼，线轮发出尖锐的嗡鸣，震得虎口发麻。这力道不对劲，不像是寻常的鲫鱼或白条，倒像是头蛮牛在水下较劲，一下下往深水里拽，仿佛要把我也拖下去。
"别松手！" 我咬着牙喊，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弟弟扑过来抱住我的腰，他的胳膊细细的，却用了很大的力气，我们俩踉跄着往后退，鞋底在泥地上划出两道深痕，带着潮湿的泥土味。鱼线绷得像根快要断裂的琴弦，嗡嗡作响，就在我以为手腕要被扯脱臼时，那股巨力突然松了。我顺势一提，水花 "哗啦" 炸开，一条足有半米长的青鱼甩着银亮的尾巴飞了起来，月光在它鳞片上流淌，像镀了层水银，又像撒了把碎钻。
"好家伙！" 弟弟欢呼着去摸网兜，塑料网摩擦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他的手指有点抖，大概是太兴奋了，网兜好几次都没对准鱼。我们手忙脚乱地把鱼按进铁桶，冰凉的鱼鳞蹭过指腹时，我又看见虎口那道疤 —— 它好像比刚才更亮了些，淡粉色的边缘泛着极细的银光，像撒了把碎星星，又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底下钻出来。
"快走吧，外婆该着急了。" 我拎起铁桶，水晃荡着溅在裤腿上，凉丝丝的。桶挺沉，鱼在里面扑腾，撞得铁桶 "咚咚" 响。弟弟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嘴里念叨着清蒸还是红烧，"清蒸能保留鲜味，但是红烧更下饭，外婆做的红烧鱼最好吃了，上次我一个人吃了半条..." 突然他撞了下我的胳膊肘："姐，你看巷口。"
表哥蜷缩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的毛边像蒲公英的绒。他正用根枯树枝在地上画圈，一个叠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有的圆画到一半就突然拐了个弯，变成条直线。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右眼突然亮了亮，像蒙尘的镜子被擦了一下："小船... 吃糖..."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在磨木头。我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三年前他还能把我扛在肩头摘槐花，粗粝的手掌托着我的屁股，笑声震得槐树叶沙沙落，落下的花瓣掉进我脖子里，痒得我直笑。现在他连站直都费劲，背驼得像座小山，右手攥着半块发硬的桃酥，碎屑簌簌落在灰扑扑的裤腿上，那里还有块洗不掉的油渍，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蹭上的。
"表哥。" 我蹲下身，把铁桶往他面前推了推，桶里的水晃出些来，溅在地上，"今晚吃鱼，我让外婆给你熬鱼汤，好不好？很鲜的，暖和。"
"鱼..." 他重复着，声音含糊不清，鼻尖几乎要碰到桶沿。他的呼吸很轻，带着股淡淡的霉味。突然，他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往后缩，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手在胸前胡乱挥舞，像是在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我伸手想扶他，却被他狠狠推开。
"别碰我！" 他尖叫着，声音劈得像根断木，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蓝布衫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带起一阵苦叽叽的中药味，混着潮湿的霉味，钻进鼻子里发酸。他跑的时候身子是歪的，一条腿好像不太好使，磕磕绊绊的，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
"妈说表哥的病越来越重了。" 弟弟在身后叹气，声音低低的，"今天下午把邻居家的三花猫认成煤球了，抱着不肯撒手，赵奶奶好说歹说才抢回来，气得直骂街。"
煤球是表哥以前养的狗，一条土黄色的小柴狗，很温顺，去年冬天冻死在了巷口。表哥抱着煤球的尸体哭了一下午，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谁劝都没用。后来还是爸爸把狗埋在了后山，表哥去坟前坐了好几天。我望着表哥消失的拐角，那里堆着些旧纸箱和破木板，他大概是躲进那后面去了。突然想起那根玻璃钢鱼竿还戳在河滩的泥里，孤零零地立着，像个被遗忘的哨兵。
晚风掀起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块同样泛着微光的疤痕 —— 去年骑车摔的，比虎口的伤深些，此刻像块埋在皮肤下的月光石。我心里有点慌，说不清是为什么，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丢了似的。
"回去拿鱼竿。" 我把铁桶塞给弟弟，"你那电动车借我用用。"
弟弟皱了皱眉："现在啊？都这么晚了，明天再拿不行吗？"
"不行，" 我摇摇头，心里那股慌劲越来越厉害，"万一被人捡走了怎么办？" 那是我攒了好久的钱买的，不一样。
弟弟撇撇嘴，从兜里掏出电动车钥匙递给我："好吧好吧，真是服了你了。慢点骑啊，我那车刹车不太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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