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日内瓦的高速公路上，车窗外是不断掠过的、如明信片般精致的瑞士秋景。层林尽染，远山如黛，澄澈的湖泊点缀其间，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然而车内的空气，却在裴砚卿那句“期待已久”之后，沉淀下一种更为微妙和紧绷的张力。云月能清晰地感觉到，自那条含义不明的信息之后，裴砚卿的注意力似乎分出了一部分，投向即将到来的、未知的“研究中心”行程。那里面蕴含的目的，绝非简单的学术交流，更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正等待着她踏入。
他刚才关于“完美犯罪”和“策略家”的提问，像是一次不经意的探针，精准而危险，试图测量她思维的深度和边界。而她的回应，显然既没有让他失望，也可能……让他更感兴趣了。这种兴趣，让云月本能地警惕。
就在云月暗自揣度研究中心之行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以及该如何应对那潜藏的风险时，她随身包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不是寻常的消息提示音，而是特定联系人的专属铃声——来自她的师父，郭教授。
这个铃声在此刻响起，穿透了车内的低语和引擎的嗡鸣，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紧迫感。云月的心微微一沉。师父深知她此行目的以及潜在风险，他处事极有分寸，若非十万火急的紧要情况，绝不会在她可能处于关键节点时贸然联系。
裴砚卿也听到了这独特的铃声，他侧目看来，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仿佛在评估这突发插曲的价值和真伪。
“抱歉，裴先生，是我一位非常重要的长辈。”云月保持着镇定，从包里拿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果然是“师父”二字。这个称呼，是她独有的特权，也是她内心最坚实的依靠。
“请便。”裴砚卿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无可挑剔，但云月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审视并未移开。他或许在判断这通电话的真实性及其可能带来的变数，衡量着这意外是否会干扰他的布局。
云月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近耳边：“师父？”她的声音下意识地放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郭教授中气十足、沉稳有力的声音，而是一个略显焦急、云月也熟悉的年轻声音——是长期照顾郭教授生活起居的学生，她的师弟。
“师姐！”师弟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急促万分，背景音似乎有些杂乱，“教授刚才突然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的，差点站不稳摔着，现在勉强躺下了，但脸色非常不好！家庭医生正在赶来的路上，但教授刚缓过一点来，呼吸还很不顺畅，就非要我立刻、马上打给你，让你……让你无论如何，尽快回来一趟！”
云月的指尖瞬间有些发凉，仿佛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师父年事已高，身体近几年本就有些小毛病，心脏也不比往年，但听师弟这语气，此次发作恐怕非同小可。师父对她恩重如山，亦师亦父，是她学术和人生的引路人，此刻……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慌乱，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不让对面的裴砚卿听出太多端倪：“医生大概多久能到？师父现在意识清醒吗？能说话吗？”
“清醒是清醒，就是说没力气，头晕目眩，恶心想吐。医生估计还要十来分钟。”师弟的语气充满了担忧和无措，“师姐，我看教授这次真不是开玩笑，他很少用这种急迫到几乎命令的口气叫你回来。他重复了好几遍，让你放下手头所有事。”
“我知道了。”云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果断，“你照顾好师父，密切注意他的情况，随时跟我保持联系。我立刻想办法，订最早的航班回去。”
“好，师姐你快些！我真有点怕……”
挂断电话，云月的心跳依然有些快，手心微微沁出冷汗。她转过头，对上裴砚卿深邃的目光。他显然从她简短的对话和细微的神色变化中，捕捉到了情况的不寻常。他那样的人，最擅长的就是从蛛丝马迹中拼凑真相。
“云教授，似乎有急事？”他开口问道，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多一分则假，少一分则淡。
“非常抱歉，裴先生。”云月脸上流露出真诚的歉意和无法掩饰的焦虑，“我国内的师父，郭教授，突发急症，情况似乎不太乐观，他老人家迫切要求我立刻回去。恐怕……您精心安排的日内瓦研究中心之行，我只能遗憾地取消了。”她特意强调了“郭教授”和“迫切要求”，希望藉由师父在学术界的名望，让这个拒绝的理由显得更加无可指摘。
裴砚卿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丝极淡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似乎凝滞了一瞬，如同精密仪器突然遇到了计划外的干扰信号。他精心安排的“下一步”，甚至可能更后续的、更深层次的环节，竟被这通不期而至的电话彻底打乱。郭教授……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闪过，带着一丝复杂的重量。那位老人，可是他打交道多年，却始终未能完全看透的存在。
车内安静了几秒，只有引擎平稳运行的微弱噪音。他在快速权衡。强行挽留？于情于理都站不住脚，只会显得可疑且不近人情，更可能激起云月的逆反心理。放手？意味着这次苏黎世论坛创造的机会窗口被强行关闭，下一次不知何时再能有如此自然接近、并能顺势将她引入更核心领域的契机。这让他感到一种脱离掌控的不适。
几乎是瞬间，他做出了判断。脸上那抹公式化的、带着遗憾的温和表情迅速取代了那一闪而过的凝滞，变脸之快，令人叹服。
“这真是太突然了，希望郭教授没有大碍。”裴砚卿的语气转为十足的诚恳与理解，甚至带着几分感同身受般的担忧，“家人师长的健康自然是第一位。学术交流随时都可以进行，研究中心就在那里，不会跑掉。只是万分遗憾这次未能与云教授一同前往，必定损失许多精彩见解。”他将自己放在了遗憾错过学术盛宴的位置上，巧妙避开了任何可能引起怀疑的焦点。
他表现得极为通情达理，甚至主动对前座的助理鲁索吩咐道：“鲁索，改变路线，直接前往苏黎世机场。联系航空公司，动用一切资源，确保云教授能最快速度拿到最近一班飞往中国的机票，头等舱。所有相关费用由我们承担，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也是表达我的歉意，毕竟是在我的邀请期间发生了这样的事。”
“不必麻烦裴先生了，机票我可以自己……”云月试图婉拒，她不想欠下更多人情的债，尤其是裴砚卿的。
“云教授，”裴砚卿温和地打断她，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此刻时间最宝贵，每分每秒都可能关系到长辈的健康，请不要在这些琐事上客气。能为您节省一点时间，让您早日回到师长身边，是我应该做的。这也算是稍稍弥补我未能尽到地主之谊、反而让您受惊的遗憾。”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充满了体贴与关怀，几乎堵住了云月所有的拒绝理由。
云月深知这其中或许有他不想让她过多接触机场公共区域、自行购票留下更详细记录的可能，但此刻她归心似箭，师父的状况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也无意在这些细节上与他纠缠。只要目的达到，过程如何，暂且可以忽略。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裴先生了。”云月颔首致谢，语气匆匆。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裴砚卿微笑，眼神深邃。
车辆在前方路口流畅地改变了方向，不再驶向充满未知的日内瓦，而是转向返回苏黎世机场的高速。车内的气氛悄然转变。之前的心理博弈和试探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突发状况而产生的、表面礼貌周全实则内里疏离谨慎的静默。
裴砚卿不再试图引导那些关于犯罪、策略或她过往的危险话题，而是适当地表达了对郭教授身体的关心和祝愿，言辞得体，分寸掌握得极好。云月也心不在焉地礼貌回应，但心思早已飞越重洋，回到了师父身边。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宛如静止画面的风景，心中思绪繁杂。师父的病来得突然而猛烈，是真的身体欠安，旧疾突发，还是……知道了她正被裴砚卿引向一个更深入、更危险的局，借此将她紧急召回？无论是哪种，她都无比庆幸这个打断，必须立刻回去。
而裴砚卿，他靠在舒适的真皮椅背上，目光看似落在窗外流逝的风景，镜片后的眼神却深不见底，冷静地计算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出乎他的计划。云月的师父，郭教授……他脑海中快速过滤着关于这位老人的有限信息，一位在学术界和某些特殊领域都极具分量、话语权极重的人物。他的病，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是真实的健康警报，还是一次精准的远程干预？无论是哪种，都打断了他对云月的进一步试探和“引导”。他习惯掌控一切，而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但同时，也激起了更浓厚、更强烈的兴趣。云月，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纳入轨道的人。就连她身边的人和事，也似乎自带一种屏障，一种能干扰他算计的磁场。
一路再无多话，只有沉默在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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