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陪着姮音一路走回她家。路过一家老字号点心铺子时,李青进去片刻,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用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匣子,上面系着细细的麻绳。
傍晚时分的胡同,能闻到饭菜的香气,偶尔有孩童的嬉闹声。
“拿着,给你妈妈。”
李青将点心匣子递给姮音。
姮音家是个小小的院子,院门虚掩着。刚走进门,屋里就传来王兰的声音:“姮音?是姮音回来了吗?”
“妈,是我。”
姮音应了一声,推门进去。
王兰已经从堂屋出来,看到女儿身后的李青,连忙道:“李老师,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她一边热情地招呼着,一边打量着女儿,见她头发重新编了辫子,脸上的脂粉也洗掉了,虽然有些倦态,但精神看着还好,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瞧你这一头汗,快回屋擦擦,换身衣裳,别着了凉。”王兰习惯性地催促女儿,又看向李青,有些不好意思,“李老师,您看这孩子,出去一趟弄得……您先屋里坐,我给您沏茶。”
姮音知道老师有话要和妈妈说,便放下点心匣子,快步走进了自己那间朝西的小屋。
她从墙角的脸盆架上取下搪瓷盆,走到院里的水缸边,舀了满满一盆清凉的井水端回屋里。
关上门,姮音脱下了旗袍,拿起搭在盆沿的棉布巾,浸入水中,拧得半干,开始擦拭身上的汗水。
胡同里也不是隔三差五都能洗澡,但是这样在夏天打湿身体,凉爽又舒适。她慢吞吞地擦着,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
她忽然想起,半年前,北平的冬天,下着大雪。那个穿着黑色大衣、戴着貂皮帽子的年轻军官,从她的旧书堆里抽出一本《唐史》,随意地夹在胳膊下,然后转身,踏着厚厚的积雪离去……
孽缘。姮音心里无声地冒出这两个字。怎么会是他呢?偏偏是他。
她猛地甩了甩头,要把这不合时宜的人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她俯下身,双手掬起盆里清凉的水,用力泼在自己脸上。她用布巾用力擦干脸和脖颈,也不知道在和谁较劲。
擦洗完,换上条干净裙子,她拉开房门走出去,院子里已不见李青,想必是谈完话离开了。妈妈王兰正坐在堂屋门口的躺椅上,手里拿着一把半旧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扇着风。
见到女儿出来,王兰停下摇扇的动作,朝她招了招手:“来,闺女,坐这儿。”
姮音搬了个矮矮的小板凳,乖巧地坐到妈妈脚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仰头看着她。她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李青老师跟妈妈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妈妈会如何追问今天相亲的事。
姮音清澈的眼中还有着懵懂。
看着女儿的眼睛,王兰沉默了片刻,手里的蒲扇又轻轻摇动起来,带起一点微弱的风。她没提萧宅,没提相亲,只是说:“媒婆那边还有几家托她打听的,你若是有空,愿意看,就去看看。若是没瞧上眼,那就算了。妈不逼你了。你安心读你的书吧。”
姮音惊喜道:“真的?”
王兰嗯了一声:“大学,想去就去上。”
姮音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知道李青老师究竟对妈妈说了什么,竟能让妈妈的态度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她猛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跳到妈妈面前,弯下腰,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她。
她把脸埋在妈妈肩头,大声道:“谢谢妈妈!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王兰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勒太紧了,快松开。”
姮音松开王兰,走到院里蹦跳两圈,王兰看她撒欢的样子,轻叹一声,是啊,她本来就是小孩性子,这时候逼她,和推她进火坑没什么两样。
次日午后,图书馆。
姮音合上手中的书册,轻手轻脚放回书架原处。她走出图书馆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她微微眯起眼睛,适应着外面的光线。
她正要沿着熟悉的路径往右拐,赶在天黑前回家,一扭头,就看到街边的黑色轿车。
车门旁倚着一个男人,姿态闲适。
他今天没穿军装,换了一身衣裳。米白色的西装长裤,上身是件浅色短袖衬衫,露出了小臂结实流畅的线条。他斜靠在车门上,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书扶在车门上,真像个刚从西洋归国的大少爷。
又是他萧牧河。
姮音她飞快地收回视线,装作没看见,低下头,加快脚步,直愣愣地就往右边拐去。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紧不慢,却越来越近,最终与她并肩而行。
“这才一天工夫,就不认识了?”他说。
姮音脚步不停,也不看他,只盯着脚下的路,“长官您有事啊?”
“有事。”萧牧河应得干脆,他忽然快走两步,绕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姮音被迫停下,抬起头:“你到底要干什么?”
萧牧河煞有其事道:“昨天我忘了问,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叫什么?”
姮音被他这明知故问的样子气笑了,想起他昨日那轻浮的话,心头火起,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什么礼数了,索性直呼其名:“萧牧河。”
萧牧河追问道:“那你知道是哪三个字吗?”
姮音被他问住了。她确实只知读音,但不知他的名字怎么写。她实诚得很,没有回答,摇了摇头。
萧牧河伸出手,她还来不及反应,他温热干燥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做什么!”
姮音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她飞快地扫视四周,生怕被路过的同学或老师看见这拉拉扯扯的一幕,声音压得低,还有些急促的羞恼:“你放手!大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萧牧河却恍若未闻。他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的手轻轻展开她原本下意识握成拳的手掌。她的手掌纤细,掌心柔软,一点薄汗。
他低下头,目光专注。然后,他用自己粗糙的指腹,在她温热的掌心,一笔一画,缓慢而地写了起来。
奇异的酥麻感和过分的亲昵让她昏了头。她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指在自己掌心里游走。
“萧——”他的指腹划过。
“牧——”又是一笔。
“河——”最后一笔落下。
三个字,清清楚楚地印在了她的掌心。
萧牧河写完,并未立刻松开她的手,而是抬眸看向她。他在外打仗,皮肤晒得黑,眉目凌厉,眼神深邃,里面装着的那点情愫追着她,跟着她,无处可逃。
姮音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自己的掌心,仿佛他的手依旧在手心写写画画。她那老学究的劲儿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下意识地,极轻极轻地,像在课堂上默念古文般,将掌心的名字又念了一遍:
“萧……牧……河……”
听不真切的名字,像一缕游丝飘散。
萧牧河看着她这副模样,听着她念出自己的名字,也跟着低沉地回应:
“嗯,是我。”
姮音只觉得手腕被他握住的地方在灼烧,不由得心慌意乱。她猛地将手从他掌中抽回,背到身后,紧紧攥住。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恼羞道:“萧长官,难道你平日都是这般?遇上个女孩子,就要拉人家的手?”
萧牧河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又看向她戒备的神情,他依依不舍地收回手,耐着性子解释道:“自然不是,我以前在军校上学,毕业后就跟着队伍在北边打仗,身边全是男人扎堆。别说拉女孩子的手,就是说话的机会都少。”他似乎想起什么,才有几分烦闷,“要不然家里头也不会这么着急上火地逼着我来相亲了。”
姮音听着他的解释,眉头并未舒展,反而狐疑地打量着他:“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你们这些当官的,说话最会绕弯子。”
她这质疑真是直白的很。
萧牧河摊手道:“那你多了解了解我,不就知道了?”
“谁想了解你!”姮音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完,自己先愣了一下。是啊,如果真不想了解,又何必站在这里,跟他费这些口舌?这反驳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萧牧河显然也捕捉到了她那一瞬的窘迫,笑意更深。他看着她身上的白色棉布长裙,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提议道:“那你不想了解我,我了解了解你?你喜欢什么裙子,我带你去买?还是说你喜欢旗袍?”
姮音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这次是气的。
她瞪圆了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她一个字也没再说,猛地转过身,迈开步子就朝远处快步走去。
萧牧河被她的气恼弄得措手不及,他看着她气冲冲的背影,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满是困惑。他刚才那句话里说错什么了?他只是觉得每次见她都穿着裙子,想来应该挺喜欢的,那逛街不去买裙子。
怎么就惹她生这么大气?
姮音快步走着,胸口起伏,只觉得这人简直莫名其妙!他们才见过几次?关系有那么熟吗?就敢说要给她买新衣裳?
她越想越气,在心里骂了他两句。
走出十几步远,她忍不住悄悄放缓了脚步。她微微转过头,假装是要看看马路对面的情况,眼角的余光却飞快地、小心翼翼地扫向身后。
目光匆匆掠过,瞥见他果然还站在原地,似乎正望着她这边。姮音像做贼被抓了现行,立刻飞快地把头转了回去,下巴抬得高高的,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仿佛刚才那偷偷摸摸的一瞥从未发生过。她甚至加快了步伐,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根本不在意他是否跟上来。
萧牧河站在原地,将少女那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看着她先是气鼓鼓地大步向前走,又偷偷摸摸地回头张望,被发现后立刻若无其事地转回去,他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到黑色轿车旁,拉开车门,弯腰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萧牧河把手肘靠在方向盘上,蹭了蹭指腹,仍然回味着放在她手心柔软的触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