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桌客人的美式换成冰的……小陈!过来一下。”
“欸!”
……
“您好,您点的冰美式。”
咖啡馆生意很好,店员忙碌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还会两个人撞在一起。周围客人仿佛也有很多话聊,从窗外俯瞰到处都是七零八落的四肢,胡乱飞舞的唾沫。
这么热闹的环境里,任何一点的安静也显得格外突兀。
咖啡的香味和冲上天花板又白又厚的小水珠成为一道屏障,将一条桌子两端的两人分处异地。
沈枝开口了,回答陆应程的话,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他平淡地说,
“九百四十七万零六千四百五十,等我赚到钱了会分期打到你给我的那张银行卡上。”
“其他的就没有了,你知道我不是女人,不可能拿孩子之类的东西威胁你。这两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很少,没什么需要分清的东西,我唯一欠你的就是这些。”
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这些。
九百四十七万零六千四百五十,从陆应程给他的第一笔钱开始,沈枝事无巨细地记下了每一笔,透析费、水电费、折算后的房租、买菜钱、节日礼物、机票、景点门票……
“全部还完可能要好几年,也可能不用多久,但你放心……”
沈枝用这样冷淡且平静的语气说话着实是陌生,陆应程有好几次条件反射地想用在谈判桌上的状态对付他。
陆应程打断了他,
“我想你了。”
沈枝一瞬间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不要还我钱,不要躲着我。”
“我想你了,不管需要多久,我等到你愿意原谅我的那天为止。”
沈枝没办法说话,因为他震惊地看到陆应程眼眶红了。
“你听我说……沈枝,你听我说……”
沈枝忍不住想开口说句话,
“你……”
“我当时忘了。”
陆应程抬头看着他,眼里都是痛苦与委屈……
下一秒,两行清泪直接夺眶而出。
“我忘了……忘了以前……以前我们有多么好,忘了我以前心里爱着你……”
“我走得太快了,快到两个小时就能横跨三百多公里……不是……你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他此时已经溃不成声,周围很多人都好奇地回过头来看,看这样一个西装革履的成年人哭得像个小孩,
“我的意思是,那时候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公司、钱、未来……我真的是走太快了,一不小心就错了。我搞错了,我以为我不需要你了……我以为我不爱你不爱任何人了,我……”
陆应程紧紧攥着沈枝的手,用一种近乎虔诚地眼神死死地盯着他看。
沈枝被那过火的眼神盯得烧的慌,变扭地将头扭到一边。
他调整了一下,好半天呼出一口气,
“你……不要说了。”
“我不想听,也……不想跟你再有任何联系,我们……”
“好聚好散吧。”
他最后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沈枝今天矿工了?”
这是林澈看到更衣室里最角落的那间和昨天走时别无差距的柜子问出来的第一句话。
“谁知道呢,他都不在状态多久了,就从三月份他跟中邪了一样说着说着话直接在大门口跑掉开始,估计是吧。”
另一个工友如是说道。
林澈立刻去掏手机,着急忙慌的,
“不是,潘老头知道这事吗……不是,他不来怎么不跟我说呢?”
林澈正拨号码,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动作,
“别忙活了,我估计是他私下里跟潘导通过气了,都看得出来他心思早就不在这儿了,你没看见最近潘导都没骂过他了吗。”
林澈顿住了。
是啊……好像很久沈枝都没有被骂过了……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这时,一个戴耳机的执行导演走了过来,拉着林澈就走,
“欸,就你,导演找你。”
“……”
刚才和林澈说话的那人站在原地看着林澈消失在大门处,嗤笑了一声。
他摸出根软中华叼着,低头顾自己理东西去了。
从进到这家咖啡馆开始一直到现在,两人已经坐了有两个多小时。
陆应程没有一直哭下去,差不多十几分钟后他抹干净了眼泪,恢复了一个相对比较正常的状态。
他提出了一个符合他风格的建议,
“我供你继续上学好不好?”
沈枝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但陆应程的眼神透露出的认真让沈枝确信了这不是他在开玩笑,
“回四中去上学,当时退学的手续还放在我那儿,让你回去上学对我来说不会太难。你要是跟不上高中课程也没关系,我可以帮你请一对一的教师……”
“你不用觉得是欠我的,当年你成绩本来就很好,如果不是为了陪我去国外……是我欠你的。”
“沈枝,你原本可以有更加美好的人生的,现在……我想补偿你。”
沈枝怔愣了很久。
“美好”、“人生”……
这两个词真的对他来说太陌生了,其实未来和人生一直都不在他的考虑内,过去的九年里,他心里装满的不是这些抽象的东西,也不是和他有关的的东西,里面满满的都是一个人。他一直是围着这个人在公转着的,像一颗快要死去的行星。
沈枝这辈子所有的野心全都托付在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那个人傲慢、自负,耀眼而又没有心,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得爱的人。
如果没有这个人,他原本可能已经大学毕业,可能在为竞争激烈的秋招而烦恼。如果没有这个人,他可能只是有点腼腆,可能也会半推半就地跟同学们一起出去玩。
如果没有这个人,可能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替他出头,如果没有这个人,妈妈可能……
可能已经死掉了。
“沈枝……”
沈枝猛地抬起头来对上陆应程错愕的表情,他这才惊觉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沈枝逃了,从咖啡馆推门而去,逃到他也不知道是哪里的一条大街上。
车子在他身边飞快地穿来穿去,他的身体一会儿向右晃一会儿向左靠,危险得感觉下一秒就要被车撞到。
恍惚间,他心里冒出来一个想法:
“可以了,就到这里结束吧,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让我被撞死吧。”
……
一只有力的手用力地将他从车流中拉回来,
“你疯了!不要命了吗!”
陆应程把他拉进怀里,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现在也顾不得什么原谅不原谅了,张嘴就是破口大骂。他真想把沈枝脑子剖开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浆糊。
沈枝看着陆应程抽动的脸,嘴里激动地吼着什么话,他看不清也听不清,眼前都是模糊的一片。
他好想在那串像机关炮一样连窜的话里插一句,
“是啊,我不要命了。”
……
活着比死了更加难受。
不知道陆应程有没有听清最后那句话,他顿了顿,然后把沈枝原地抱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
“他居然……到这种程度了吗。”
陆应程心想。
他沉默不语,刚刚沈枝出格的举动让他心里产生了某种触动。
沈枝被抱进车里的时候也冷静了下来,但是目色冷得跟冰渣子一样,像个木偶人一样望向窗外。
陆应程知道现在这样问他什么肯定也问不出结果,索性不浪费时间,直接将车开走了。
车就这么平稳地在柏油路上开着,从树都没几株的郊外一路开到市中心繁华的地带。看着逐渐熟悉起来的建筑物,纵是表面再隐忍克制,沈枝内心也难免不安起来。
“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沈枝再清楚不过陆应程的为人,凡事以自我为中心,极度的理性,就算在最左右为难的处境下也能找出最有利的解决路径。这也是他为什么在一开始完全不相信陆应程会自己出尔反尔回来找他的原因,陆应程不可能反驳自己做出的决定。
看到玻璃上倒映出的陆应程的侧脸,鼻梁与下颌与往常一样的冷峻,沈枝瞳孔微动,他有些心慌了。
……
直到看到一家同仁堂药房,转过去又是胡记早餐,再转过去……沈枝的表情凝固住了,这曾经是他最熟悉一条路,回家的路。
车子一直开到那幢单元楼下才停下。
陆应程踩好刹车拔了钥匙,解开安全带从驾驶座上走下来。
沈枝的心脏在疯狂跳动,分泌的多巴胺或者肾上腺素之类的东西将他的神经直接顶到最精神的状态。
陆应程走到副驾驶门口,然后不再动了。
沈枝无法回避那双眼睛,深色的瞳仁还是像往常一样锋利,一针扎下去脖子就溅了血,但还有无法忽视的一种情绪被刻在了里面,沈枝读出来了,那好像叫做忧郁。
陆应程就是这样,他也不逼你,就这样静静站着什么都不做,但意思却早就明明白白的了。
沈枝住在这里过,他还记得……沙发是米黄色的,陆应程最开始坚持要买皮的,两人就一起去家具城里挑,最后选回来一套雾蓝色羊皮的,沈枝一直不太喜欢,觉得没有烟火气……后来有一年圣诞节的时候,沈枝趁着节日氛围认认真真反反复复准备了好久撒了个娇,把陆应程逗得汗流浃背的,最后不知不觉地给那张性冷淡的沙发加了套网购的黄油小熊的垫子。
其实沈枝以前也不太买可爱或者鲜艳的东西,他的衣服大都是灰色的,书包也一直以来坚持背着那个黑色的比他肩都宽一圈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和陆应程在一起后,他不自觉地把自己把他们的房子甚至是把陆应程本人布置成暖色调的,一种类似于……“家”的风格。
沈枝还记得,不只是沙发,还有很多,床单、陆应程的书桌,窗台上的花架……还有很多很多,他都记得。
他终于明白过来了:
陆应程还是那么聪明,毫不费力地就算准了,自己就算再怎么逃避,也逃不过那些记忆……那些曾经有过的,他生命里最好的记忆。
沈枝自己打开了车门,他惊觉自己居然还有力气冷笑,
“你逼我啊?”
他少见的妙语连珠,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这里怎么了吗?现在来这里还有什么……”
陆应程轻飘飘地拎串钥匙出来,却足够把沈枝所有的话堵回肚子里,
“凭你决定,想不想上去看看。”
“……”
沈枝将信将疑地拿了那串钥匙,开门的时候手甚至在抖,他察觉了这点,偷摸着把身子扭过一个角度,他不想让陆应程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尽管有过动摇,但直到门真正打开的那一刻,他还是不敢相信。
自己的那个“家”,居然还跟记忆中的一样,分毫没有变过……
沈枝难以置信地用手轻抚过那个实木的鞋架,上面甚至还摆了他从前惯常放在那儿的纸巾,视线穿过门关,他看到了那个米黄色黄油小熊垫子,还有摆在下面的性冷淡沙发。
有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科幻电影的奇想:
这会不会是陆应程公司又研究出来的什么高科技的玩意儿,能入侵人脑,让人产生一种幻想,看到记忆中的景象。
但很快,他手指间传来的真实的棉麻质感告诉他,这就是真的。
他真的站在了那个记忆里的房间里,而更匪夷所思的是,它真的跟自己走时一模一样。
他站在无比熟悉的客厅里,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过去的四年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一场特别长特别坏的梦,梦里他把陆应程想的好坏好坏,坏到居然不要自己了……
在沈枝的手碰到卧室房门前,一个冰冷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这里一直没有变过,我们走之前,一开始我是想卖掉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候也没搞懂,就是莫名其妙的一直拖着,拖着拖着就不想卖了,还专门雇了人来打理,让它一直保持我们走的时候的样子。”
陆应程看着沈枝在门前沉寂的背影,声音有些哽咽了,
“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沈枝一直定在那儿没动,他仿佛是在等着,又或是他也忍耐不住心中的那股骚动,他想听陆应程亲口说出来什么……
“沈枝!”
……
陆应程没给他那个一直想听一次的答案,沈枝把手放了下来,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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