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刚刚进门的时候，整个房子里看起来一切正常，没有陆应程设想中的四处乱飞的器皿，没有臭气熏天的酒气，他放轻脚步小心地往客厅里走去。来之前，他给陆郢发了一长段微信，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一下关于自己感情的情况，核心内容就是自己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好几年了，反悔婚约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以陆应程对自己老爸的了解，陆郢会非常震怒，甚至有相当大的可能失去控制，叶庭的想法有一点还是跟他不谋而合的，他们都怕这个男人，这个陆家名义上的掌权人，这个活了大半辈子刚被妻子抛弃的中年人会一气之下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现在这样，整座别墅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盏灯开着，连灶台间都透露着冷的状态反而更让陆应程心慌。
他谨慎地走到鞋柜的位置，把客厅的顶灯打开了。
房间一亮，便兀然看见沙发里有一个人。
穿着棕色睡袍的陆郢，孑然卧在沙发中间，两目紧闭。
陆应程看到茶几的烟灰缸里还放着四只已经抽完的雪茄。
……
“爸。”
没有回答。
“爸？”
陆郢还是保持原状，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陆应程心中狐疑，走近了一点，
“陆……”
陆郢的眼皮“唰”一下拉开了，露出了大块的眼白，周围包了一圈密密麻麻的红血丝。饶是陆应程也被吓了一跳，他原本只是想叫一声“陆董”试试的，但现在直觉要坏事。
陆郢冷笑了一声，陆应程注意到他现在整个人似乎都非常瘫软，胸口露出的那一大片肉几乎都是塌下去的，整个浴袍松松垮垮包不住人一样。
“咕咚……咕咚……咕咚……”
墙上的挂钟偏不凑巧的选了这么个烂时刻报了鸣。
将近两百平的空间里，大半夜的没有一点人发出来的声音，有的只有头顶生硬的白光，还有诡异的钟声。
“跨啦哗！”
“忒！”
陆郢清了一口痰，然后很自然地直接吐在地毯上。
虽然不是时候，但看到这样的场面，陆应程真的觉得自己当时当下特别想吐。
陆郢似乎还觉得不过瘾，嘴里“吭哧吭哧”的还发出了咀嚼的声音。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郢突然诡异的狂笑不止，整个身体都在随着那强烈的笑而颤动，笑声贯穿人耳，刺破屋顶，仿佛要把房间里黑灰色的暗调掀翻。
他的坐姿越来越进化到一个更放肆的阶段，用一种吸睛的幅度抖着搁在上方的那条腿。
“说吧，你又搞什么名堂！嗯？”
陆应程在他亲爸连环下来一整套的动作下来，脑子里居然忘词了，嘴巴空张在半空中一个词也蹦不出来。
陆郢用两只手指怼着手机屏幕，眼珠子近到一个夸张的距离，
“我给你念念啊‘我是同性恋……初中的时候在一起的……现在……我已经做了决定……’”
陆郢挑拣着读完了已经不成句的那段话。
“同性恋啊，我怎么不知道你是同性恋，啊？陆应程。”
“……”
“别他妈翻白眼，我是你老子！”
陆应程把原本将将要上抬的头生硬地拉回来了，他用舌头顶了一下上颚。
冷笑了两秒，他跨了一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对面那张沙发椅上。
“我他妈说你能坐下了吗！给老子站起来！”
陆郢“腾”一下的的就起来了，用力过猛导致视觉上看起来像是弹起来的，陆应程倒是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突然空气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冷笑的声音，陆应程戏谑的表情分毫不差的落到了陆郢眼里。
“啪！”
一记重重的巴掌落在了陆应程左脸上，一瞬间，那张脸仿佛是瘫痪了。
陆应程整个身体都砸在了茶几上，低头一看手心，全是黑红的鼻血。
陆应程抽搐的带血的样子突然一下子点起了陆郢的自信与威严复活的知觉，他像是终于找回了当老子的尊严。
陆应程还缩着身躯在地毯上爬着，他的双手抽动着，拼尽全力地想去够到茶几中间的那盒纸巾。用了十几秒钟的时间，中间扑空了好几下，陆应程终于抓到了几张白纸，他哆嗦着用一团白色的纸擦去了鼻子附近爆出的扒在他脸上像昆虫□□一样红色的血。打理好的头发已经全部散乱，根根分明的把视线全挡住了，粘糊的触感既像湿了又像油了。
陆应程花了好几秒才成功又站了起来，缓慢地抬起头。
“现在可以谈谈了吧？”
“……怎么谈。”
“你的方案，我不同意。”
陆应程用袖子抹了一把脸，除了冷的不像**以外，脸上还流满了鼻涕和生理泪水。
他醒了一下鼻子，低着头没有看陆郢。
“那你的方案呢。”
“……”
陆郢给自己到了一杯白兰地，双手抱臂状似悠闲的倚在墙角。
“斯哈……”
“本来我是不打算让步的，不过想了想好像没什么意思。”
“跟杜家完婚，你那个情人养在外面，不能让那个贱货出现在人前，然后两年之内造出个孩子。”
陆应程现在应该非常的狼狈，脸上、衣服上还都是没有擦干净的血迹，偏偏今天穿的还很单薄，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衬衫。他的眼睛里含水，被挡在垂在脸上的湿发后面若隐若现，像在雨中淋湿了一样。那双眼睛，平日里看不见一点情绪的眼睛，此刻涔涔的，带点烟雾，更多的是红晕。
更难得的是你能从那双眼睛里感受到情感，倔强的、脆弱的情感。
“哼。”
“做梦！”
陆郢的心情好像好起来了，面对这样的语气没有乘胜追击再来一拳，他笑了一声，
“装什么，你不是这样的人吗？难道你真的‘爱’你那个情人吗，放屁吧。”
“就算你现在死犟着不结婚，那也只是一时兴起，过不了几年，哦可能两三年都不用。你又会觉得腻了，想要新鲜感了，到时候还是一样的结果。你不是一向做事比别人沉稳吗，叛逆一下，有必要吗？”
陆应程把头发顺到后面，语气很沉着，
“我一向说到做到，我的自控力不用你操心。只要我决定和一个人过一辈子，就一定不会破戒。”
“你是放屁，你就地拉屎，知道为什么吗？”
陆应程凭十二分的良心觉得自己能忍素质低到跟陆郢这样的人这么久真的是种本事，他拳头上青筋暴起。
“因为你妈是个婊子，你是你妈生的，本质也是个婊子，心就不是人肉做的，血也不是红色的。”
……
“你们的心脏是老鼠肉做的，等一死了蛆就会像沙子一样密密麻麻地从里面爬出来，血是黑色的，蛇咬一口都会当场软掉，牙齿就会懒掉在你们的肉里。”
“……”
陆郢说完之后脸还是红色的，看起来气血旺盛。
“……”
“你不会……还在怀疑我不是你亲生的吧？”
这话一出陆郢脸的脸色又变了，变成一种古怪的黄灰色，比陆应程刚进来的时候看到的颜色更加骇人。
“这么多年来，你做过多少次DNA检测了，头发也用过，牙刷也用过，血液也用过……不光是市里的，外省的你也去找过。不说明面上连我都知道的，暗地里你又去做过多少次？心结也该有个头吧，这么多年了我和我妈忍着你这副样子你还要怎么……”
“哐镗！”
“轰啦嘡！”
“砰！”
陆郢突然开始发作，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虚成那样的一个人几乎是一瞬间就将茶几整个举到头顶，再不顾一切地往地上砸。上面的东西像泥石流一样瓶里乓啷地往下坠，有几个直接往陆应程的头上和身上冲。
他当时感觉眼前突然黑了，缓过来几秒后手不知道往哪儿一摸，像个巧克力瀑布似的，不要命地流，身上四处全是血。
陆郢在夸张的大喘气，靠扶着墙壁才能站稳。他刚刚出院，又加上常年酗酒，此时肺部已经有点呼吸不了了。
“叶庭……那个蛆虫养的**，她……她……她就应该去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陆应程整副身体趴在地上，手还在慢慢蠕动，他想凭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来，在他父亲面前站起来说话，但浑身使不上力气。连他自己也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能变成这个样子。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而且很虚弱，像磨细的线风一吹就会断了。
“她……她没有背叛你，我……我真的是你生的……你们本来不会……不会这样……”
陆郢已经失去了理智。
他的脑子里重复播着画面，像老电影的幻灯片一帧一帧的放映。
他看见了学校礼堂前扎着双麻花辫的那个少女，身上穿着深色的牛仔裙，拿着书还依然蹦蹦跳跳的，他一瞬间热泪盈眶，那是年轻时的叶庭。
很快……她身边走来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穿着棉布做的中山装，仗着比女孩高半个头的个子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女孩笑了，笑得像一个橙黄色的太阳，陆郢从来没有得到过太阳。
叶庭握着手机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墙上的刻针一直向前走着。
距离陆应程进门已经过去四个小时了……
她无数次想拿起车钥匙飞奔到陆家去，把她的儿子从那座房子里拉出来，拉出来……可理智告诉她不能，股份转移正进行到关键时刻，董事会还没有全倒向她那边，她必须一步都不能迈错，不能迈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叶庭在偌大的房子里发出撕裂的惨叫，她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抱头呜咽着。
“我给了她股份……她嫁给我的第二年我就给了她股份……当时我还只是父亲最小的那个分公司的副总，我把我的股份的一半都给她了……我什么都给她了，我什么都可以给她。”
陆郢颤颤巍巍地在狼藉的客厅里像游魂一样晃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结果到头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全给了那条野狗，她委曲求全这么多年，有朝一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是的……”
陆应程整张脸贴着地，只有一只眼睛勉强能睁开，露出来，
“你们本来不会这样的……是你的多疑，你变态的控制欲……你时不时就会失控的脾气……最后把她推远了。”
“放屁！她把股份转移后成立的公司股东就是他！就是他！我亲眼看见的，我亲自让人调查的，那个杂种的名字就在上面！还有你……你预产期明明是9月，怎么会偏偏7月末就生了呢，嗯？肚子都胖成那样了，真当我傻的好骗啊？你他妈这个小杂种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克我的，处处和我作对，啊？从小就会驳我面子，在父亲面前都敢直接跟我作对！你他妈从小就被你妈那个贱货偷偷带着去见你那个亲爹对不对！我一次都查不到，我他妈查了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有查到！你就是去见他了，对不对！”
“说啊！说啊！”
……
陆郢拿着高尔夫球杆第一下砸到他的右肩的时候，陆应程的神智就已经有点恍惚了，疼痛是在一瞬间里在他整副躯体里跟核爆炸一样爆发开来的，陆应程嘴里喷出鲜血来，整张脸肿胀得快要爆开。
“救……救命……”
在最后神智还清醒的时候，他的声音虚弱的连他自己都不能清楚的听到。
“说啊！说啊！说啊！”
陆郢的嘶吼还在耳边萦绕，像被死神缠上了一样。
……
“砰！”
清脆的一声巨响，陆郢的最后一杆直接敲在头上，陆应程不动了。
他的面部表情很安详，伴随着月光洒下，就如同生命中的最后一幕。
……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见过你口中的那个人。”
“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妈妈。”
如果可能的话，陆应程真的好想这样回答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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