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息今年三十三,三十三年前他出生在南方内陆一个小山村村东头的小屋子里,前有姐姐陈冬,后有妹妹陈南,后来还养了陈小北。
小时候爹妈下地姐姐就在家照顾他,泡奶粉和米糊一点点喂他,后来他也学着姐姐这样喂妹妹,再大一点在田间地头上蹿下跳。他们那时候没有读幼儿园的说法,长到七岁去镇上念小学。
姐姐和他在一所小学里,每天早上一大一小背着书包手牵手去上学,中午两人凑在一起吃爹妈提前准备好让他们带来的午饭,有时候是馒头配咸菜,有时候是包子。
后来姐姐去县里念初中,一个礼拜才能回来一次,于是他就自己背着书包去上学放学。农忙的时候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直接去地里,爹妈两个人忙不过来,他得帮忙,这样爹妈就能少干点。
他小时候成绩很好,所有的老师大人都夸他聪明又懂事,但后来就差了,六年级还留了一级,这样也刚好,能多带陈南一年,不然他去读初中了小陈南就没人看了。六年级没有读第三次,他也擦线上了县里的初中,村长来他们家送信,家里没人,又去地里,他和爹妈正收水稻,马上要上三年级的陈南放在树荫捧着一本姐姐给买的故事书看得津津有味。
村长老远看见他爸妈就喊,“陈忠!陈忠!你家崽考上初中啦!”
他妈从一片水稻里直起腰,拿挂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一把汗,高兴道:“真的啊?”
“那还能有假?我去看过榜了,你家陈息刚好最后一个,但凡差一名就没得念喽!这是老天注定要你们家陈息念书哇!陈息,好好念,将来考高中,念大学,出来挣大钱!”
他爸哈哈大笑,皮肤晒的黝黑,额上的汗珠在太阳底下发亮,说:“那好啊!刚好割了稻子给陈息上学!”
陈南听见了在树下蹦起来大喊,“耶!上学!上学耶!”
十三岁的陈息像田里的水稻一样,瘦条条一个,瘪瘪嘴又弯下腰去割稻子。他不喜欢念书,他不喜欢在教室里坐一天不能乱动不能睡觉不能看小说,农忙的时候也不放假,还不如种地呢,好歹种地是实打实的会结果能丰收,稻子能打米,菜能吃,米和菜能卖钱,挣钱了全家都高兴。
他还是去读了初中,上了初中他更讨厌上学了,怎么越读书越看不懂,什么英语,他中国人干嘛学洋文!什么古文文言文,都什么年代了学这个有什么用啊!就不能教教怎么让田里的稻子多产点谷吗?怎么让地里的红薯结大点?陈息经常在上课时看着窗外,天晴了想着爸妈挑水得费事了,下雨了想着陈南上学撑得住伞吗?
陈息迫切的想要长大,想要挣钱,贫穷的家养三个孩子很辛苦,他从小就知道。
初中毕业陈息和爸妈说不念了,其实也没得念,他没考上县里的高中。姐姐倒是考上了,但是也没念高中,去隔壁市读了定向师范,免学费,还有奖学金,读五年出来包分配工作,可以回来当老师。
姐姐除了第一学期要了生活费,后面都没再向家里要过钱,暑假在市里打工甚至往家里给钱,陈妈把钱塞回她兜里,心疼的说:“冬冬,钱你自己用,你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多吃饭!吃好点,家里还有我和你爸呢,别想那么多,你自己也要舒服点。”
陈冬说好,走前悄悄把钱塞到陈妈枕头底下,陈妈陈爸借了三轮送她去镇上车。那天陈息放假,从田里回来天刚夜下来,陈妈手里握着钱坐在堂屋里悄悄抹眼泪,问了陈南才知道姐姐回学校了,给她买了好多书,给他和爸爸买了新衣服。
陈息十六岁,端着饭碗,昏黄的钨丝灯泡照着这方餐桌,桌上三盘菜,炒空心菜,炒茄子,咸菜炖肉,他大口扒饭,说:“我要出去打工!挣钱!”
没敢和陈冬讲,怕挨骂。出了三伏帮爸妈种完稻,那天是个大晴天,陈息天没亮就挑水去田里了,等浇完地回来吃过早饭,背一个大包跟着同村的一个表叔去了大城市。
他才十六岁,初中毕业,除了种地不会任何技术,很多活都干不了,表叔给他找到一个夜宵大排档端盘子洗盘子的活,包吃包住,一个月一千五,他喊老板李哥,李哥说了,干得好以后教他手艺,陈息兴奋极了,向李哥鞠了一躬。
大排档开到很晚,夜里快三点才收工,干完一天活身上全是浓重的油烟味和烧烤料味,他就住在楼上小二楼的一间房,房间不大,里面有个上下铺的架子床,和学校的差不多,他睡下铺,上铺拿来放东西,洗澡在楼下靠里的那个卫生间,这个卫生间是他们自己用的,会干净些。洗澡用桶接水,冬天就用热水壶烧热水兑凉水洗。
陈息觉的不错,工作有点累,端菜收盘子,白天就搬货洗菜洗碗打扫卫生,他不怎么会聊天,每天都在干活,但管饭,饭菜很好吃,他每顿要吃三碗。
夏去秋来冬天也到了,陈息端着上菜的托盘在大排档的桌椅间穿梭了半年。
他长高了很多,但仍然没胖起来,经常干活身上一层薄薄肌肉,偶尔歇着的时候把衣服下摆掀起来擦汗,有些客人看到了会打趣他,冲他喊小帅哥,拿箱啤酒。拿了酒过去被一个喝上头了的大哥抓着要请他喝酒,陈息挣脱不开,不知道怎么半才好,以前在田里干活从没遇到过这种事。
李哥过来喊别胡闹,他这伙计还是个孩子呢。
一个同桌的女客人拍开那个醉酒客人的手,把陈息拉过去掐一把嫩脸,又拿起一大把羊肉串塞他手里,笑着说请弟弟加餐了,喊他快去忙他的。
陈息刚开始会不好意思的脸红,幸好晚上也不亮,他皮肤也不白,后来多了就习惯了。
过年他有十天假,走前李哥多给他包了一千块的红包,让他过完年记得来,陈息喜出望外,说一定!
回家妈妈说他瘦了,陈息咧嘴一笑,说因为我长个了嘛!陈南跑着扑过来,大喊:“哥哥!”
陈息一把把人举起来,陈南咯咯咯笑着,陈息抱着陈南,说:“哥哥给你买了吃的,还有书!”
陈南高兴得大叫了一声,抱着陈息的脖子叭叭在他脸上亲了两口,接着像只小狗一样在他头旁边一直嗅嗅嗅,声音惊喜,“哥哥身上好香呀!哥哥是油炸做的!”
“油炸?”
是陈冬元旦回来带陈南去镇上买东西,路过小吃摊被香得走不动路。这些不健康陈冬不准她多吃,看着陈南眨巴眨巴的大眼睛,最后给她买了炸年糕淀粉肠还有陈南一定要的金黄五角星。
几根串被丢进火热的油锅,沉下去,一会又浮起来,随着冒泡沸腾的油不停翻滚,夹起放在沥网上,最后两面刷上红红的辣椒酱,撒上辣椒粉和孜然粉,装在半边的白色泡沫餐盒里。
陈冬接过来让陈南自己拿好,陈南认真地点头,小心翼翼的拿起她心爱的金黄五角星咬了一口,她停住了,双眼冒出金光,有眼泪打转,嘴巴张开,陈冬以为她烫着了,着急地拍她的背让她快吐出来。
陈南摇头,马上把嘴巴闭上,快速地嚼嚼嚼,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她举起缺了一角的五角星到陈冬面前,“姐姐你吃,好好吃!”
最后陈南捧着餐盒一路,等到家时已经凉了,陈南跑进屋,“妈妈!有好吃的!快来啊!爸爸!”
陈息听得哈哈直笑,他在大排档早被腌入味了,陈南还在捧着他的头嗅,陈妈笑骂她是小狗,把她接过来让她去厨房端菜吃饭,陈南耶耶耶的兴奋跑开了。
陈冬放假早回来了,陈爸杀了一只鸡一只鸭,暖黄的钨丝灯泡照亮了这一方厅堂,小小的八仙桌上堆满了菜,陈妈不停往他们碗里夹菜,陈息护着碗喊够了够了,陈冬说妈你也吃,我们自己会夹菜的,陈南夹起一根鸡腿放在陈妈碗里,陈爸看着他们,笑容很旺,一家人终于又聚在一起。
陈息还是被骂了,刷完碗陈息把脏水泼院里鸡圈旁边的地里,倒完往回走看见陈冬从屋里出来,他暗道不好转身想往鸡圈躲,陈冬双手在身前交叉环着站在门柱边,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楚,“陈息,过来。”
“哈哈,姐,你也出来啦,回屋呗外头多冷啊,”陈息拎着脏水桶踱过去,到了门边想直接进去,“对了我给你和妈买了东西呢,擦脸的,走我给你拿去。”
“站住。”
陈息慢慢转回身,头低着,“姐。”
“为什么不读高中。”
“还能为什么,没考上呀,我成绩不好,不是读书那块料,我得在别的地方发光发热,天赋不在这呢。”
“你真考不上?你当我没念过初中?没看过你卷子?你知不知道读书有多重要?你才十六!”
“那姐你为什么不念高中?你为什么不念我就为什么不念。”
“.......”
夜了,村里外面路上基本没什么人,临近过年,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的,或暖或白的灯光从门窗里透出,映在这片漆黑的土地,像金银丝线绣在了黑锦缎上,要绣一个“福”字才好,家家有福,人人有福,让这里少一些受苦的人。
陈冬没说话,还环着手靠在门柱边,脊背很直,望着前方漆黑的院子,过了一会慢慢开口:“读书上学是最简单最方便的路了。”
陈息看着她的羽绒服袖口,是她读师范第一学期结束那时候买的,穿到现在,袖口起了球,里面是深绿色的毛衣,她另外还有一件藏蓝色的毛衣,再没有第三件了。
往上看羽绒服袖子掉了些小小的外皮,露出底下黄棕色的底布,陈息想到了家里的东边小库房的墙,那房间是陈爷爷年轻时候找人盖的,但时间过去太久,墙皮老化陆陆续续的掉,暴露出红色的老砖,后来那房子就不住人,只拿来放东西,陈爸说等过完年就推了重盖。
墙老了可以推了重盖,那人呢?
他摇摇头,姐姐说的不错,但还是太慢了。
等他读高中,读大学,再出来工作挣钱,那这些年还得要多少钱,还有陈南,等那时候,爸的腰还直的起来吗?妈雨天就痛的腿还下得了地吗?那时候他们已经太老了,向他们这样家庭的人,只会老得更快。
他不想这样,他想要一家人都在,他不想看谁太辛苦,如果必须要有一个,那就让他来吧。
陈冬用力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陈息头都歪了,嘿嘿一笑,又看到陈冬手背红色的裂纹,说:“姐,我还给你和妈买了擦手的,你等着,我给你去拿。”
“净买这些,有那钱自己买双厚鞋子穿,我有奖学金,还用你买东西?”陈冬说完又戳一下他的头。
陈息跺跺脚,他之前在外面穿的是二十块钱买的一双帆布鞋,不厚,但很结实,就一直穿到了冬天,平常在大排档忙起来跑来跑去,也不觉得多冷,现在回家了才冻脚。
“快进屋,妈新给你打了暖鞋,爸在烧热水,一会你泡泡脚,我去拿暖鞋。”说罢去拿他手里的小桶,陈息躲了,把桶搁到厨房边擦擦手就往里跑,一边跑一边喊,“什么?新暖鞋?我怎么不知道,妈!”
陈冬看着弟弟的背影,轻轻地笑了,随即合上门也进了屋,跟着走进正传来妈妈笑声的那个小又温暖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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