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吱呀声里裹着教室里细碎的低语，像一群被闷坏了的蚊子在嗡嗡。孟心云揉了揉发酸的颈脖，右手的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抬眼望向窗外时，正撞见傍晚的云团沉甸甸地压过来——那云厚得像吸饱了水汽的棉絮，层层叠叠堆在天际，遮去了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边缘晕着诡异的暗青色，眼看就要把整座城浸在雨里。她托着下巴，任由思绪飘了会儿空，想起早上出门时还万里无云，夏天的天气果然说变就变。
“哎，阿云，”同桌安雅用书挡着嘴，眼睛瞟着讲台上备课的老师，笔尖轻轻捣了捣她的胳膊，“学校南门新开了家赣城粉庄，你不是爱吃辣吗？晚自习结束去尝尝？”
孟心云也学着她的样子，用书掩住半张脸，往后靠了靠示意她看窗外：“我没意见，就是这天气，怕是要下雨。”
“倒霉！我今天出门太急，忘带伞了。”安雅郁闷地吐了吐舌头，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了晃。
“巧了，我也没带。”孟心云在草稿纸上画了两个张牙舞爪的火柴人，一个顶着安雅标志性的高马尾，一个留着和自己一样的齐肩发，画完忍不住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大不了一起淋回去，就当洗个天然澡。”
安雅被她逗得嗤嗤笑，肩膀一抖一抖的，被讲台上的老师不轻不重地瞥了两眼。两人赶紧收了声，假装专心致志地看课本，只是肩膀还在因为憋笑微微耸动，直到老师转过身去写板书，才敢偷偷交换一个“逃过一劫”的眼神。
时针爬到八点半，那场酝酿已久的雨终究泼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还时不时劈下两道亮闪闪的闪电，把教室照得忽明忽暗。教室里一阵小小的骚动，满是对这场暴雨的抱怨。老师拍了两下讲台，才算把喧嚣压下去。
九点十分放学铃一响，教室瞬间炸开了锅。孟心云揉了揉被吵得发胀的耳朵，和安雅磨磨蹭蹭到九点二十才出门。两人把校服外套往头上一蒙，踩着积水往校门口跑，孟心云跑两步就觉得胃里发沉——她从小就怕颠簸，这会儿慌慌张张的跑姿，倒让那点不适感又冒了头。
两人边跑边笑对方刘海黏在额头上的狼狈样，校门口挤满了举着伞的家长，她们贴着围栏挤出去，雨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打湿了衣领。“该拿手机拍下你这模样，孟晕晕！”安雅指着浑身湿透的孟心云笑——这昵称是她们打闹时取的，因孟心云总爱犯点小迷糊，再加上她名字里带个“云”字，又算取了个谐音，“让你总拍我丑照！”
“你也没好到哪去，安小丫！”孟心云没好气地甩了甩后颈的湿发，早上急着出门忘了扎，这会儿全黏在皮肤上，又凉又痒。安雅性子活泼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有次学鸭子嘎嘎叫学得活灵活现，就一直被孟心云戏称是“安小鸭”，后者拗不过只能自欺欺人当作是“安小丫”，这称呼便带着点娇憨的亲昵。
正说着，身后传来引擎的低鸣。孟心云下意识往旁边拽了拽安雅：“后面有车，你往我这边靠点。”话音刚落，一辆黑色摩托车缓缓驶近，车轮碾过积水时，骑手轻轻点了下刹车，溅起的水花比预想中小了很多——看得出来是个骑车很稳的人。
安雅往路边靠了靠，露出身后的车灯。她抬头去看骑手，忍不住小声惊叹：“好帅啊！”孟心云也跟着瞥了一眼，昏黄的路灯落在头盔上，反射出冷光，只能瞧见面罩下露出的一截高挺的鼻梁，该是个男生。摩托车没做停留，引擎声依旧很轻，慢慢汇入了雨幕里，没留下多余的关注。
“这人骑车倒挺稳，没溅我们一身水。”安雅望着摩托车远去的方向，随口说了句。孟心云点点头，心里也闪过“确实挺小心”的念头，没再多想，拉着安雅继续往家跑。
“他好像在看我们哎。”安雅戳了戳她的胳膊，“是不是觉得我们俩淋雨很狼狈？”
孟心云摇摇头，望着摩托车远去的方向：“不像，倒像是提醒我们躲着点水洼。”雨太大，她也说不准，只觉得那短暂的刹车停顿里，藏着点算不上热络、却也绝非冷漠的善意。
到家洗过澡、吹干头发，已经过了十点。孟心云坐在书桌前，听着窗外香樟叶被雨打得“嘀嗒”响，像不堪重负的叹息。她翻开期末成绩单，心里闷闷的——成绩不上不下，刚够一本线的边，若不是语文和英语撑着，单那五十几分的数学，连本科线都摸不着。她从桌肚摸出日记本，烦躁地写了几句少女心事，桌上的镜子映出她皱紧的眉和揉乱的发。
窗外雨声渐密，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鸣笛。笔尖在“未来”两个字上洇开一小团墨，她索性合上本子，把脸埋进膝盖。头盔下的鼻梁、缓慢驶过的车轮、那短暂的停顿……这些碎片突然撞进脑海，和试卷上鲜红的“56”混在一起，在潮湿的空气里浮成一片模糊的影。
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第二天清晨已是朗朗晴空。一中向来要讲完期末试卷才放暑假，今天是高二最后一天，连燥热的风里都飘着少男少女对假期的期待。讲台上老师絮絮叨叨说着暑期注意事项，不忘敲打大家开学就要全力以赴。
讲台下，安雅又递来小纸条。
丫：下午放学就去粉庄呗，我饿惨了。
晕：感觉我现在饿得能生啃一只牛。（画了个啃着脑子的表情包）
丫：好饿好饿好饿，我真的好饿。
晕：别饿了，打完铃我俩就冲。
丫：gogogo，出发咯！
下课铃一响，两人没像往常那样磨蹭，大概是被饿劲催着，脚步都快了几分。高一早放了假，高三生考完试就没再来，偌大的校园里只剩她们这群准高三生。两个小姑娘挽着手，蹦蹦跳跳往南门去，孟心云被安雅的快乐感染，嘴角也扬着浅浅的笑意。
出了南门右转，赣城粉庄的招牌就在眼前，转角处停着辆眼熟的黑色摩托车。安雅脚步一顿，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哎，你看那车，是不是昨晚那辆？”
孟心云望过去——阳光下的车身泛着冷光，车把上还挂着半干的黑色头盔，和雨夜记忆里的模样渐渐重合。她刚要点头，粉庄的玻璃门叮咚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白短袖的男生走出来，手里拎着打包好的粉盒，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颈侧。
男生很高，目测得有一米八五，额前的碎发像是刚洗过，带着点潮气垂在眉眼间，发梢还在滴水。走到摩托车旁转身时，正好对上她们的目光。孟心云这才看清他的脸——是张完全陌生的面孔，眉眼却格外好看：自然的剑眉，眉尾随着眼型微微下垂，显得没那么有攻击性，深褐色的瞳孔里没什么波澜，透着种比昨夜雨风还凉的疏离。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孟心云扬起的发梢上——大概是想起了昨晚湿透的模样，停顿了半秒，才缓缓移开，落到她们身后的路牌上，仿佛只是随意一瞥。可那瞬间的停留，让孟心云莫名觉得，他对她们该是有模糊印象的。
“原来车主长这样，比想象中还帅。”安雅偷偷拽了拽她的袖子，压低声音笑。
孟心云没接话，只觉得那疏离感里，似乎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像昨夜摩托车驶过水洼时刻意放缓的速度。她拉着安雅往店里走：“赶紧进去，再看你的粉要卖完了。”
推开门，浓郁的辣椒香扑面而来，瞬间裹住了两人，混杂着骨汤的醇厚和米粉的清香，馋得人直咽口水。店里人不算多，大多是附近的学生，安雅直奔柜台，大声点了两份招牌牛肉粉，特意跟老板强调：“多放辣，越辣越好！哦对了，有一碗不要葱姜蒜香菜，麻烦啦！”
说完就跟着孟心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手舞足蹈地比画着自己能吃掉多大一碗米线，说要挑战这家店的“辣度天花板”。孟心云轻笑，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瞥向窗外——那男生正跨上摩托车，发动时的引擎声很轻，不像其他摩托车那样轰鸣。
他抬头往店里看了一眼，这次的目光很淡， 像扫过寻常的街景，却又在掠过她们座位时，极快地顿了顿。孟心云慌忙收回视线，假装研究菜单，耳根却有点发烫。
没一会儿，老板端着粉过来了，是个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笑着说：“小姑娘，你们的超辣牛肉粉来咯，小心点吃，我们家的辣椒可是正宗的赣州小米辣，后劲足得很。”
安雅率先拆开一次性筷子，眼睛直勾勾盯着碗里的牛肉粉：热气腾腾的汤面上浮着厚厚一层红油，裹着滑溜溜的粉条，炖得酥烂的牛肉片浸在汤里，旁边还卧着一颗溏心蛋，蛋黄微微流淌，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她夹起一筷子塞进嘴里，刚嚼了两下，脸就瞬间涨红了，辣得舌尖发麻，偏又舍不得停，吸吮着粉的间隙，还不忘端起桌上的免费茶水猛灌，嘴上嚷嚷着“不辣不辣，再来点”，身体却很诚实，没两口就举了白旗，眼泪汪汪地去抢孟心云面前的冰汽水。
“安小丫，你现在可比昨晚淋雨狼狈多了。”孟心云看着她头顶像冒着“辣”字蒸汽的模样，忍不住笑——傻气，却鲜活。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嘴唇被辣得发红，筷子却没停，最后连汤都喝了小半碗，胃里暖烘烘的，先前的烦躁好像都被这股**冲散了些。
临走时，安雅还在念叨：“他肯定记得我们，不然刚才看店里的时候，怎么总往我们这边瞟？”
孟心云没接话，心里却忍不住点头。那种带着记忆的目光，不像陌生人的偶然对视，倒像提前存了点模糊的印象，只等着某个契机被唤醒。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粉庄门口，摩托车已经不见了，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点尾气味，和粉庄的辣椒香缠在一起，莫名让人记挂。
晚风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台灯的光晕在日记本上投下一圈暖黄。孟心云捏着笔，笔尖悬在纸页上，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落下。下午粉庄门口的对视还清晰得像在眼前，那男生的眼睛很深，像浸在冷水里的黑曜石，可眉尾那点微微地下垂，又透着点说不出的柔和。
“应该不是我们学校的吧。”她咬着笔杆想。一中的男生就算叫不出名字，大多也有印象，从没见过这样气质的。或许是附近大学的？又或者，只是路过？
鼻尖好像还萦绕着粉庄的辣椒香，和她莫名觉得该是清洌的、属于那个男生的气息，奇异地糅合在一起，像杯加了辣椒的冰汽水，古怪，却让人忍不住回味。她摇了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晃出去，写下“赣城粉庄的牛肉粉超辣，下次还要去，安雅被辣哭了，哈哈”，又画了个流着眼泪吐舌头的小人，旁边标注“安雅吃辣现状”，画得夸张又好笑。
可画着画着，笔尖又不由自主地拐了弯，在小人旁边添了个骑着摩托车的简笔画。车身涂成黑色，骑手没画头盔，只画了双微微下垂的眉尾——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点下垂的弧度里，藏着比昨日的善意更沉的东西，像浸在浅水里的石头，看着清浅，底下却藏着整座山的影子。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日记本上投下斑驳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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