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云微微侧首,目光落在颜云玦垂在身侧的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然紧握成拳,因为距离足够近,她甚至能隐约看到他拳上绷紧的青筋。
“那大夫,可有什么法子缓缓她的病症?”
“自然是有的,但只能稍微缓解罢了,治标不治本。既然你们要赶路,老夫便开一些方便服用的药丸罢。”
颜云玦用余光瞥一眼落云,她正侧着头看着他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拳握得过紧,指甲嵌进柔软的掌心里,已有些许痛感。他将手上的力道收了些,向大夫道谢:“有劳大夫。”
送走大夫,三人围坐桌前,桌上饭菜犹温,却无人有胃口。整顿饭的时间都沉默无言,只有碗筷偶尔碰撞发出的声音。
虽然他们之前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大多数时候也都默不作声,但此时的安静不能叫安静,叫死寂。仿佛他们这桌有一道不可见的屏障,外头人声喧嚣热闹,落在这里,却似是在屏障上敲击出的烦人声响。
颜云玦觉得这家客栈本就难吃的菜,更难下咽了。
用过这顿食不知味的午食,落云和福笙默默低头,跟在颜云玦身后上楼。谁都不敢先开口,怕成为第一个被炮仗轰到的人。
推开房门,昨夜酒菜味还浓郁地萦绕在房间里,未完全消散开去。
颜云玦看着略显狼藉的房间,竟有一丝惆怅。昨晚的他还是如此尽兴愉悦,把悬在头顶上的那把锋利的剑忘得一干二净。
而这把剑是记仇的,它记恨他忘了它,于是斩断了他的快乐和妄想。
连命都保不住,何谈其他。
颜云玦微不可察地皱鼻,唤道:“福笙。”
福笙被他的点名吓得一哆嗦,连忙应声。
“找人来把屋里收拾干净。”
“是。”
福笙如获大赦般长出一口气,逃出房门的一瞬间,腰板立马直起来,徒留落云一人在房里,迎接不知何时会落下的狂风暴雨。
虽然她看不清楚颜云玦的表情,但看福笙那怂样,便也知道颜云玦此刻情绪定然不佳。
无声的压迫感将她兜头罩住,落云恍惚像是回到数月前的那个晚上——她本想瞒着颜云玦去罗府确认赵思情况,却被他逮个正着。
寒风穿窗,那晚她穿着夜行衣跪在地上,冻得双腿麻木。
而此刻艳阳高照,她也觉寒意十足。
但颜云玦只是沉默着,板正地端坐着,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握住不知属于谁的酒杯,手指在杯口打着转。等着伙计来,看着伙计走,直到伙计收拾好桌子落上门,他还是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沉默得如同雕塑。
落云不敢轻举妄动,悄悄抬眼看他,只感觉他手中的杯子气数将尽。
此刻的她,竟与那酒杯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仿佛他们都是刑台上即将被斩首的囚犯,明知道终有一死,但被蒙住眼睛,在黑暗中等待着结局落定。
她素来厌恶这种悬而未决的折磨。心一横,先一步跪了下去:“落云知错。”
这举动出乎颜云玦意料,一个箭步匆忙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手中的杯子都忘了放下。
“你这是做什么!”颜云玦语气带着惊怒,一手架着她胳膊,一手急急帮她把膝盖上的灰尘拍掉,“以后没事不要跪我。”
“谁没事爱跪你啊。”
落云看他总算开口,不知怎的,竟起了委屈劲儿,也不躲闪,就站在原地任他拍。
“谁让你在那生闷气,一声不吭的。要打要罚随你便,给个痛快便是,一直吊着我难受。”
“为什么要罚你?”
“罚我隐瞒病情,没对你说实话。”
颜云玦知道此时不是该笑的时候,但一声轻笑还是没憋住,温热的气息吹得落云耳朵痒:“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生气?”
“不然呢?”落云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突然发现他的眼眸过于清晰,但也没挪动后退。
“我是生气。”颜云玦摁着她坐到椅子上,“生我自己的气。”
落云没反应过来,仰起头看他,“你生自己什么气?”
“气我没发现你疾痛更甚,气我昨夜让你喝了那么多酒,气我……”颜云玦的肩膀重重地沉下去,整个人耷拉着,“气我还不能让你全然信任,坦诚与我、托付与我。”
他蹲下身,仰首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落云,目光灼灼:“你为何不愿将你的病情同我说?昨夜我提议喝酒的时候,你为何不拒绝?”
“我……”落云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说出些什么,一阵沉默后终悄声开口道,“你是我主子,我有什么好拒绝的?”
颜云玦失语,喉头一哽,半晌才找回声音:“昨日你仍视我为主,这无可厚非,我不怪你;但我们昨夜既已血为盟,结为金兰之友,便理应平等互尊。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该再委屈自己,违背本心,做取悦我的事?”
落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脑子似乎生了锈:“是……是吧。”
“那今后,你若是身体不适,还瞒不瞒我了?”
她低下头,看着颜云玦的眼睛:“不瞒了。”
“那你现在老实告诉我,你想休息一天明日再走,还是想下午就动身?”
“我们下午就走吧。本来上午就该走的,都是我醉酒误事……”
颜云玦站起来,双手叉腰问道:“昨夜让你喝酒的人是我,你现在说这话,是存心让我愧疚吗?”
“啊?”落云也忙站起来,手差点就扯上他的袖子,最后一瞬间用自己的理智收住动作,“不是的,我就是……”
“既然不是,就别再说这些责备自己的话。否则,我只会为昨夜灌你酒而更加自责。”
落云闻言闭上嘴,脑子彻底转不动了。
“那我不说了。家主稍作歇息,我去和福笙说下午动身。”
“我还有些事和福笙商议。你好好再睡会。”颜云玦复又把落云摁到椅子上,自己转身出了房间。
再进来之时,是该把落云从睡梦中叫醒的时候。
颜云玦看着床上抱着被子睡得正香的落云,犹豫了足足有半刻钟,喊她起床赶路和让她继续休息的想法毫不夸张地在脑子里天人交战。
最后还是落云感觉到一股神秘力量在盯着她,自己莫名睁眼醒了过来,看着愣在她床前的颜云玦,用刚睡醒的软糯鼻音问:“家主?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怎么没叫我?”
颜云玦直起身子:“正想叫你来着。”
还好落云刚睡醒,人还是懵的,没注意到颜云玦扶着早已酸痛的腰的动作,活像个八旬老人家。
但刚睡醒的落云动作利落,一掀被子下床,然而双脚刚沾地,却发觉世界天旋地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还好颜云玦眼疾手快,长臂一伸,立马弯腰捞住她,才避免听到她膝盖跪地的声响。但他还没恢复知觉的腰再受重创,扯得后背生疼。
颜云玦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把落云架高,让她能直着腿缓一缓。
“都说了没事别跪我。”
“谁没事爱跪你。”落云撑着颜云玦的手臂,借了他的力才勉强站稳,“只是头突然晕了一下。”
“当真没事?”
颜云玦带着怀疑,俯下身去寻落云的眼睛。她的眼睛最不善骗,有事装没事的事儿她干了无数次,颜云玦不得不更小心谨慎。
“真没事。”感受到颜云玦探究的目光,落云不自觉地给他一个白眼,“反正我觉得没事。”
“那就好,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颜云玦习惯性地想把落云的手搭在自己手臂上,反被她摁了下去。
“还有,家主,我眼睛没瞎到完全看不见,人还能走能跑能打架,别拿我当弱不禁风的雨中残花一样对待。我说没事,就真的没事。”
颜云玦的手尴尬地定在空中,眼睛眨得飞快,似是长睫扇出了一阵风。她的话语虽平静,但微微下沉的嘴角,显出她的不开心来。
也是,她一向坚忍又要强,哪怕是无法清楚视物,她也能迅速调整心态,每日练功,甚至比从前练得还要卖劲刻苦。
不过半月时间,她便能行动自如,甚至还能在谢府谢府遇险时救他于刀下。
她确实鲜少服软,哪怕是跪,她的脊背也都是直挺挺的。
那股不卑不亢、刚直不屈的精神气,也是他当初在罗府之时对她另眼相看的原因。
怎么到了如今,她在他心里就成了这副柔弱美人灯、风一吹就破的样子。
一如当初在罗府送药,这份在他看来的“好意”与“体贴”,终是会被她拒绝——在她看来,这些“怜悯”都是不必要的。
颜云玦的手下垂成拳,心底那点莫名的失落挥之不去,但还是柔声道:“我明白了。但落云,山高路远何其漫,况且还有许多危险我们尚未可知。若是撑不下去,我……”
他顿了一顿,才似是欲盖弥彰继续道:“……和福笙,都是你能依靠和托付的人。这一路也就只我们三个,不必害怕向我们开口,毕竟你康健无事,也能更好地保护我,不是吗?”
落云侧过头看他,虽然他说的话没有一丝埋怨的意思在,但眼前这张俊脸却写满沮丧。她心下一软,搭上他垂在身旁的手臂,一双雾蒙蒙的圆眼里似是有笑:“落云明白,多谢家主。”
自从和颜云玦说开之后,两人之间的冰冷气氛烟消云散。虽然落云依旧沉默话少,不怎么会提起话题聊天,但偶尔也会和颜云玦在车厢里说笑,三人聚在桌前用食的时光也不再令福笙难熬。
只是大夫的药,虽能缓解落云的苦痛,但却没法减缓她病情的恶化。颜云玦凝视着落云熟睡的侧脸,很是平静地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脸上细小的绒毛在光下显得可爱万分。
但她已经这样沉睡了整整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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