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颜家村，简弈的心中并没有太大的起伏。
整整七年的光阴说长不短，然而时间却像是在颜家村凝滞了般，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村口仍竖着风化地早已看不清字迹的牌坊，放眼望去是一块块亘古不变的田地，低矮的房屋和扛着锄头下地的村民，所有都还是和当年简弈离开时一模一样。
每天只有一趟来回县城的大巴车，车上几乎不会有任何人来到这个远离城镇且极度排外的小山村，当然除了每年六月十五之前挤满的返乡来参加庆典原村民，而这一天同样也是每代颜氏本家家主固定的生辰宴。
都什么年代了，这封闭的村子还在墨守封建社会家主制的那套规则。
“小弈！是小弈吧？”
身后传来喊他的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简弈转过身，正见一个穿着休闲西装梳着背头的年轻男人正朝他招手，提着行李箱跑到了他身前，“刚刚在车上我就觉得眼熟了，但你坐得离我太远，害我都没敢认，现在看来果然是你！”
看着简弈呆呆的模样，男人笑着指着自己道，“我，颜修时，不认识了？”
简弈瞧着男人笑脸扬起后微微凹陷的两道酒窝，这才恍然，“啊，是时哥！”
颜修时，颜家的嫡长孙，也是简弈的大表哥。
“你小子可吓死我了！”
颜修时后怕似的轻拍了胸脯，“我还以为你真把我给忘了！”
“怎么会呢，只是真的很久没见了。”
简弈笑笑，与颜修时一同进了村子。
两人走在乡间的田埂上，即便夏日炎炎但村中的树荫格挡住了燥热，清风徐徐而过，时而带来山涧深处的鸟鸣，时而引来清泉的流水潺潺，倒是十足的惬意。
“时哥是在我小学时走的吧？”
简弈与颜修时肩并肩走着，突然回想起儿时两人也在这条小路上追逐打闹过，登时心中有些感慨，颜修时点点头，踢飞了脚边的小石子，“我那时以为就是跟母亲回家省趟亲，谁知她竟然直接带着我改嫁去了郑家。”
“时哥这些年过得好吗？”
“嗯，怎么说呢……还是不抵和小弈在田里打滚玩得开心。”
“……我可没在田里打过滚。”
简弈虽然嘴上埋怨，但唇畔的笑意一直不减。虽然短暂，但颜修时也是那时曾帮助过他的人。
就见颜修时耸耸肩继续道，“也没什么，无非是按部就班地各种考试，然后出国……”
“时哥这次是从国外回来的？”
简弈讶异，见颜修时微微一顿，然后点点头，“……虽然回来迟了点，但能遇到小弈，也算是好事一桩。”
简弈了然，毕竟是祖父的生辰，颜修时作为颜家的嫡长孙不远万里回乡给祖父贺寿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今年叫他一个外人回来却是相当奇怪。按照颜家的家规，他一个外姓连族谱都上不去的人，必然不会出现在家宴的名单上。
“小弈呢？这么算来应该也大学毕业了吧？”
“嗯，刚保研了，是在京城的大学。”
“京城好啊……”
两人就这么闲聊着，不知不觉就回到了颜家的祖宅门前。
颜氏本家祖上富庶，家大繁盛，祖宅也是从好几朝慢慢传下来，经过几代人的维护与扩建，变成了如今的模样——青砖灰瓦的院墙高逾三丈，朱漆铜钉大门威严紧闭，细看漆面则略有斑驳的修缮痕迹，两侧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
颜修时驾轻就熟地踩上台阶叩响大门，“佟妈，我们回来了。”
“哎哟，听着声音我就知道是大少爷回来了！”
话音未落多久，便见朱漆门被打了开，是在颜家待了十多年的帮佣佟妈。年逾五十的她穿着朴素的衣衫，看着颜修时的目光里带着怀念。
“佟妈，您和去年比根本没什么变化嘛！”
“老咯老咯！大少年的嘴倒是还跟去年一样甜！”
颜修时笑笑，侧过身让佟妈往后看，就见简弈站在台阶上，模样有些拘束，“佟妈，你看这是谁？”
“……小弈？哎这不是小弈嘛！”
佟妈一愣，忙迎上前。比起每年庆典都会回来的颜修时，简弈对于她才算是稀客，“小弈那时候才这么矮一点儿，现在居然都长这么高了，就是有点瘦了呢，不过瘦了帅，呵呵快让佟妈瞧瞧！”
“佟妈怎么偏心？我没变帅吗？”
“帅帅，都是大帅哥！”
见颜修时在一旁打趣，佟妈一如幼时般亲切，简弈的心下软了软，也不说什么，只是点了头任由佟妈扯着他来回看。
三人寒暄了好一阵，佟妈这才领着往颜宅里面走去。穿过如盘踞巨蟒的九曲回廊，简弈听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天，眸光落在廊柱上那一排排已然褪色的彩绘仕女图，菱花窗棂将日光割裂成碎片随意洒在石板上供人践踏，脚步声在廊间响起有频率的回响，偌大的宅子安静非常。
“……你三叔他们今年也没联系上。”
“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三叔一家了，听说搬到京城了？”
“哎，当了赘婿就是触了家里的禁忌，老爷没将他从族谱除名已经算是最大的宽容了。”
“佟妈，族谱啊家族啊，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那些老东西——”
“我的大少爷啊，慎言！慎言！”
被佟妈口头训斥了的颜修时暗自摸摸鼻子，和简弈无奈地相视一笑。
“大少爷先去西厢，孙夫人在那边等你呢。”
走到一处拐角，佟妈停下来往右边的岔路指了指，孙夫人就是颜修时的母亲孙玲。随后佟妈将目光落在简弈身上，“小弈随我去后厅。”
“有什么事吗？”
颜修时像是条件反射般打断了佟妈的话，简弈一怔，随即无奈地笑笑，“时哥，我不是小孩子了，没事。”
颜修时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但脑海里还是止不住地翻涌起幼时满身是血的简弈倒在雪地里的画面。颜修时伸出了手，本打算握住简弈的手腕却在空中一顿，最终只是扯了扯他的袖口，“颜爷和奶奶若是为难你，你……可以拒绝的。”
“我知道。”
简弈应下，待对方不情愿地松开了手，这才跟在佟妈身后往后厅走去。
颜宅后厅有一处书房，旁边就是颜氏祠堂。如今颜家的家主颜爷是封建社会晚年生人，早年娶了三房夫人，然而两房生了孩子之后皆是短命，最终还是只剩正妻陪他活到了现在。正妻袁氏有一长子颜文国，即颜修时的生父，但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去世，二夫人诞下一对双胞胎兄弟，颜文清和颜文明，三夫人只生下一个女儿便难产而死，这女儿就是简弈的母亲颜文淑。
“佟妈，颜爷有说找我什么事吗？”
简弈被佟妈带到后厅的庭院站定这才问道，然而佟妈摇了摇头，“老爷只是让我带你先在这儿候着，旁的什么都没说。”
“那您去忙吧，颜爷的生辰你肯定有一堆事要忙，我一人在这里等就好。”
见佟妈有些迟疑，简弈却是笑地轻松，“没事，我都多大的人了。”
佟妈的眸光在简弈和紧闭的起居室大门之间来来回回了好几遍，最终还是离了开，留下简弈一人站在院子中央的大树下。
夏日的风吹过树梢带起一片叶子呼啦啦作响，细碎的光斑落在简弈的身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曳飞舞，简弈眯起了双眼，透过叶片之间的缝隙看到了湛蓝的天空，仿佛一切嘈杂与喧嚣都静默了下来。
简弈垂下头，刘海在他的眼眸处留下一片阴影，恍惚间他好像感受到了一道冰冷黏腻的视线，他后脊一颤慌忙转身，目之所及处是祠堂侧门外的一口井，那井据说是古时留下的，如今早已不再使用。
“……把他给叫回……修时……做什么？”
“……妇人之心！”
“呵……你呢？……不忍心……害死……”
“……是我儿……事你别管……”
“……你可要……承诺……那女人……偿还……”
屋内的争吵声将简弈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定定地看着自己不知不觉正朝那口井迈出的步子，强迫自己停在了原地。
冥冥之中，那口水井好像在吸引他的靠近，就像小时候一样。
嘎吱一声，起居室的门打了开。
简弈慌忙拉回思绪，朝门内出来的人略微点了下头，口中喊了句“外祖母”。
刚迈出门槛的老太太面色不善，只是撇了一眼向她打招呼的简弈，语气中夹着讥讽的意味，“回来的可真及时。”
“是外祖母通知的及时。”简弈笑不见底。
“呵，倒是反怨上我了。”袁氏冷哼一声并不愿多逗留，没几步便离开了后院。
“小弈回来了？”
听到房中传来一声苍老的问语，简弈应了一声，抬脚跨过门槛进了去。
*
“嗬，紧赶慢赶可算让咱给赶上了！”
“没办法，这去颜家村的就这一趟大巴，过时不候。”
陈式和陆慎人均喘着粗气，终于坐上了大巴上的软座。陈式掀了掀眼皮，懒洋洋地和后视镜里故意瞥了他俩好几眼的司机正对上视线，那司机倒也不躲，平静地收回目光后关上车门，发动引擎。
“可这车上也就咱俩人啊，至于这么准时吗？”
陈式咂摸了下，伸长了脖子左右环视一番，偌大的大巴车除了他俩全是空座，而陆慎则是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了一份文件递给了他，“你先看看资料。”
陈式冲那写着“机密”的文件封面轻啧一声，百般不情愿地翻看起来。
颜家村地处偏僻，四周地形险要，村中人口不多且十分排外，然而颜家村却是这个地区最富有的村子，这全都得益于只有这里才能种出“血茄”这种稀有的农产品。这种农产品味甜果香一直颇受当地城镇人民的喜爱，于是每到血茄成熟之际，附近城镇都会派出收购队来到颜家村口等着以高价收购。
陈式再翻页，果不其然看到了对于“血茄”的相关介绍：组织上对“血茄”做出了科学上的检测，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初步判断只是因为水土原因造成的此类农产品基因变更，暂时无法获得其他结果——此处被陆慎勾出并打出了问号。
“哎，要相信科学啊老陆同志。”
陈式扯扯嘴角，继续向下看去。
“血茄”的交易由历届村长和颜家的家主把持，由他们对外出面，村民并不参与直接的买卖。
陈式打着呵欠，粗略地翻过了不感兴趣的“血茄”历史交易额与村长和颜家家主私下侵吞的巨款数额，来到了新的一页。
颜家村村民数量一直成谜，每次人口调查由村长带头都极度不配合……颜家村内的婚姻形式基本是由村长出面，从附近的十几个村子挑选合适的人家订上娃娃亲，然后直接将孩子领进门，从小在村里长大，之后再结婚生子，保证颜家村中后代的绵延……随着社会的发展，近年来也有一些村民离开颜家村外出务工，也有直接从外地带配偶回乡的情况……而六月十五，即便是出门在外的村民，都会在这一天回到颜家村参与庆典……
“到了。”
耳旁传来陆慎的提醒，陈式感受到大巴缓缓停下，看向窗外的双眼慢慢眯成细缝。
“这地儿果然有点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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