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陆慎一愣，迈下车的脚一歪差点没站稳。
跟在他身后的陈式倒是稳稳落地，大巴车发出轰鸣再次启动，最终只剩下两人站在裹着机油味的黑色的烟雾中猛咳了好一阵。
“咳咳……这什么破车……”
陈式在口鼻间摆了摆手，见身旁的陆慎正警戒地观察他俩周围，陈式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放松陆哥，还没到时候。”
“夜里？”
陆慎一挑眉，看见那田埂上零星绑着惨白的灯笼，在烈日炎炎下竟让他生出一丝寒意。
见陈式点了头算是肯定，陆慎也丝毫不敢放松，手不自觉爬进了外衣的口袋里，指尖一阵冰凉的触感，却听得旁边陈式的一声嗤笑，“您省省吧，那东西可不好使。”
陆慎一愣，想着好像是这个理，只能摇摇头跟紧在陈式身后穿过村口的老旧牌坊往里走去。
“虽说咱现在是镇上来考察民俗的大学老师，”陈式低声道，他迈着懒洋洋的步子在土路上走着。他虽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在田地里干活的村民们个个都停下手上的活，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紧紧跟着他俩也还是挺渗人的，“但这里看来确实很敌视外来者。”
颜家村的村民普遍个头不高，而陈式和陆慎两个一米八多的大高个杵在路中间本就显眼，更别说两人还是非本村的陌生面孔了。
陆慎尽量保持微笑的姿态面对村民们，虽然对方的脸上并没有表情，像是被抽干了思想，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盯着走在路上的两个外乡人。
“往年颜家村的庆典都是不准外来者参与的，今年是组织让镇上给了村长愿意以去年翻倍的价格来收购‘血茄’的承诺，这才特许让我俩进来。”
陈式忽地蹲下身，朝躲在田边正偷看他俩的几个小孩夸张地扯起唇角，孩子们“呜哇”了一声，被吓得四下逃窜开来。
然而，突兀的孩童声也并没有打破四周紧张冰冷的氛围，村民们的视线仍是紧紧盯着两人不放。
“又不是耍猴，这么盯着看也是真够可以的哎哎——”
“走走走，再这么慢悠悠地晃下去，还真不知道我们在人家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不是猴，而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活鱼两条。
陆慎揉了揉太阳穴，赶忙抓住陈式衬衣的后衣领就把他往村长家拖去。
*
“小弈，我听说你保研成功了？”
“不愧是我颜家的后人，人中龙凤。”
“我打算将你的名字加入我们颜家的族谱！”
“把姓改了，回到颜家，这可是你母亲最大的心愿……”
撒谎。
简弈站在长廊中，望着头顶上因为天气湿热而有些发霉的檐角，昏沉的大脑还在不受控制地回忆刚刚颜爷对他说的话。
他的母亲曾经亲口对他说过，离开颜家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再等两天，熬过了六月十五，他就可以离开了。
简弈深深呼出一口气正打算继续迈步往前走。
“小弈，我正要去找你！”
简弈一愣，见拐角处正站着笑容灿烂的颜修时，他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晃了晃对简弈道，“佟妈准备了些点心，知道你爱吃甜的，跟我走？”
“谢谢时哥。”
简弈忙道谢，微笑着跟在颜修时的身后。两人穿过长廊，像是又重新走过一遍儿时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路线，最终来到了偏房的一处花园凉亭里。
“知道你爱喝冰镇的绿豆汤，佟妈特意煮的黏稠。”
“别盯着吃蜜饯了，你还真是嗜甜如命。”
“喏，这西瓜也尝尝，包甜！”
看着眼前的哥哥兴致勃勃地张罗着，简弈竟有一瞬间红了眼，他沉默地点了头，依循颜修时的说法一个个吃了过去。
“哎我是不是变啰嗦了。”
“没有。”
像是察觉到自己好像过于热情，颜修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简弈摇头笑着回道，“时哥以前也是这样。”
“呵，你小子——”
颜修时刚想作势敲打简弈一番，却见一道身影径直从花园门口窜了进来，简弈也停下了动作，两人定睛一看，一个年约十岁满身尘土的男孩正抬眼看着他俩。
“修勤？”
听颜修时叫出了小孩的名字，简弈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小孩是颜爷已故二夫人的儿子，双胞胎中哥哥颜文清的幼子，简弈的小表弟颜修勤。
没认出来这事倒也不怪简弈，毕竟他离开颜家外出读书时，这小孩就两三岁大小。
小孩被唤了名字也不动作，只是站在原地呆呆盯着简弈手中还没下嘴的西瓜切片，哈喇子一直流到了脖颈间的衣服领子上。
“修勤快过来，表哥给你吃西瓜！”
一语中的，颜修勤一个小跑就来到了简弈的身前，眼巴巴看着他，仿佛在等他赶紧兑现诺言，简弈笑着将西瓜片递给颜修勤，小孩赶忙接住，没几口就把西瓜瓤给全咬了去，简弈一个没看住，这小孩不仅把西瓜子给全囫囵吞了下去，竟然连西瓜皮都给啃了一半。
“哎你——”
“好甜。”
见小孩吧唧了一下嘴，朝简弈露出一脸傻笑，后者无奈将他手中的瓜皮给扔了，拿出小刀将新的西瓜切片去了皮，瓜子给细细挑了出去才递到小孩手上，还不忘叮嘱道，“瓜子和瓜皮都不能吃，知道吗？”
小孩只是胡乱点了头，笑眯眯地嚼着甜丝丝的西瓜瓤，心满意足。
简弈摸了摸小孩的头，他知道自己这个小表弟天生痴傻，但能保留童真又何尝不是一件极难的事呢。
“修勤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呀？”
颜修时注意到小孩手中一直紧紧攥着一个小布袋，鼓囊囊的，像是香囊的模样，外面绣得图案倒是花团锦簇，十分精巧，然而却没有什么香味。
“阿爸的！”
颜修勤将那东西握得更紧，甚至将手背过身去，撅起小嘴不愿再给简弈两人看。
“阿爸嗯……亲手给修勤的……让修勤……给阿娘……阿爸就夸修勤……嘿嘿……”
“好好，我们不看。”
颜修时只觉得好笑，然而简弈却是伸手握住了颜修勤因为背过身而露出的半截胳膊，他颤抖着拨开小孩的袖管只看见大大小小的淤青伤痕，新旧交替，触目惊心。
“……是谁？”
“修、修勤啊，是不是哥哥又欺负你了？”
简弈突如其来的动作和低沉的声音差点吓到颜修勤，颜修时陪着笑好不容易让简弈的手从小孩身上撤下。
“哥哥？”
颜修勤皱起小眉头，砸吧着口中甜滋滋的味道，像是在拼命解读颜修时的问题，“大牛二牛哥对修勤很好……他们会给修勤好多好多糖果……”
“不是，是你哥哥，颜修泽。”
听到从颜修时口中说出这个名字，简弈一怔，就见颜修勤皱了皱眉毛道，“哥哥……哥哥把修勤扔到地上……然后用脚踩我……唔……还让我爬树……修勤、修勤害怕……掉下来了……水里……好多水……修勤不能说话了唔……”
“修勤！”
一声急促的呼唤打断了颜修勤不太连贯的言语，一名脸色煞白的女人出现在花园中，女人穿着单薄朴素的衣服，扎起的长发因为忧心忡忡的寻找已经有些凌乱，在看到颜修勤的那一刻，女人不安的眸子这才放松了些许，但在看见颜修时和简弈二人后又染上了警惕的颜色。
“阿娘！”
“你在这儿做什么？”
女人快步上前，一把将颜修勤拽到了自己的身后护了住，“不是跟你说过不能乱跑吗？”
颜修勤有些委屈，从女人的身后微微探出头，目光又落在了桌上鲜红艳丽的西瓜上。
“阿娘……表哥给修勤吃西瓜……甜甜！”
“婶婶。”
“舅母。”
颜修时和简弈二人朝女人打了招呼，她便是颜文清的妻子，颜修勤的母亲赵言。
对两人的问候，赵言并没有回答，反是略显神经质地带着颜修勤后退一步道，“阿娘告诉过你吧，不能乱吃东西！”
说罢也不管面前两人，赵言迫不及待拖拽着颜修勤便要离开这小花园。颜修时和简弈也不好多说，只能任由赵言将已经开始哭嚎的颜修勤给带了走。
“哎婶婶也是辛苦。”
颜修时坐回了石凳，又因为想起叔叔颜文清那一家乱七八糟的破事而有些苦恼地捏了捏眉心。
说起颜爷的二儿子颜文清，他家的八卦即便颜爷有意隐瞒，暗地里到底还是在这小小的颜家村流传开来。
颜文清年轻时强迫了自家的女帮佣，最终被颜爷逼着娶了对方，那女人便是赵言，然而那时的赵言孩子没能保住，还因为流产落下了病根，医生说再能怀孕的几率很小。颜文清生性纨绔叛逆，不久便和颜家村里一户寡妇家的女儿颜小媚搅和在了一起，而后颜小媚不仅生下了儿子颜修泽，甚至还被颜文清接进了颜家祖宅，登堂入室。
虽然是正妻，但赵言却被赶去了偏院，自那之后她就开始有些神经质。即便颜文清多次提出要和赵言离婚迎娶颜小媚却都被颜爷驳回，依靠颜爷生活的颜文清迫于压力便也不再提离婚的事，几年之后赵言怀上并诞下颜修勤，却不想这来之不易的小孩竟是天生痴傻。
“时哥，这事我会报警的。”
颜修时一怔，愣愣地看向一脸严肃的简弈。他当然明白简弈的意思，但是……
“小弈，修泽他也是颜家人，叔叔的儿子……”
“是，所以我那时即便是他先辱骂我、朝我动了手，最后也都只有我被颜爷拖进祠堂被毒打到差点咽气。”
简弈的声音很平和，即便言语间是在自揭伤疤，却又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般轻描淡写，然而说到颜修勤时他的语气却不由得重了些，“我是颜家无关紧要的人，但修勤不是。”
“简弈！”
简弈一怔，眼见着平日里总是温和的颜修时竟拔高了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接着又像是马上后悔了似的，对简弈说了声“抱歉”。
“时哥并没有错。”
简弈摇摇头，将桌上的食盒收拾好，“谢谢时哥的点心，我和修勤吃得都很开心。”
“小弈，我能……提一个请求吗？”
“时哥你说。”
“庆典……至少等庆典结束你再……”
“好。”
简弈朝他微微点头，说完他会将食盒还给佟妈便转身往花园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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