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面前的是祠堂的那口水井。简弈知道自己现在身处梦里。
他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密封的铁罐中，即便周遭空气寒凉也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寂静无声的环境简弈甚至能听见自己有力的心跳，扑通扑通。他的眼前除了能看清脚边的水井，其他方向仿佛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浸泡着月光的薄雾，完全看不分明。
简弈微微躬身，终于将视线投向了井中。
他看到了自己，儿时的自己。
“欢迎回家。”
忽地，简弈看见井水中映照的自己咧开了嘴角竟然延伸到了耳垂，耳边同时想起怪异的声音，那声音阴鸷而沉溺，像蛇类爬过潮湿的青苔，留下一片黏腻的寒气。
猛然睁眼，顾不得身上惊出的一层冷汗，简弈终于从床上一跃而起。待细碎的鸟鸣撞入耳际，屋外丝缕日光自窗棂倾泻在他微缩的瞳子上，洋洋暖意才让他恍然回神。
梦醒了。
简弈叹了口气，扯了扯身上沾着冷汗的衣衫，转身走进浴室将自己洗了干净。
今日的颜宅异常忙碌。
因为明日就是六月十五，帮佣们都在忙活着准备颜爷的生辰庆祝，杀鸡宰羊热火朝天。简弈有意避开这些跟他无关的热闹，打算绕路从后门出颜宅，去哪儿都好，却不想在经过西厢外的石桥时听到了假山后传来的对话声。
“郑元，你疯了吗？”
简弈的脚步一顿，这声音来自孙玲，时哥的母亲，而与她争执的正是她带着颜修时改嫁的男人郑元。
“你说什么呢孙玲？你又不是还不起！”
郑元的声音传来，明显带着些许无赖的痞气，“你儿子可是这大宅子的继承人，那老东西的遗产——”
“你闭嘴！”孙玲气得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你还敢跟我提修时！他宁愿放弃出国留学的机会出来上班，成天加班加点地辛苦工作，你还……”
放弃留学？工作？
简弈一愣，时哥他……
“呵，儿子给老子还钱，天经地义！”
“我呸！你算什么东西！就是个只会输钱的赌徒！”
咒骂的话不绝于耳，简弈本就没有偷听的打算，忙从石桥上下来，拐过一个小门便出了颜宅。
往外走出去几十步，直到颜宅在他身后已经变得渺小，简弈这才从混乱之中理出头绪。如果舅母孙玲说的是真的，时哥的继父郑元是个欠了许多债款的赌徒，而时哥并没有出国读研而是在工作……
简弈突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唯独时哥，他希望好人有好报，他能过得好。
就在简弈分神之时，一团黑影突然从路旁蹿出，几乎没有让人反应过来的功夫，简弈只觉得胸口被撞得闷疼，但好在他及时稳住了身形扶住了那人，低下头看清了撞到他怀里的姑娘。
“你是？”
这姑娘看着是十几岁的年纪，也不顾简弈的询问举着手朝他比划了起来，简弈明白了对方显然不会说话，他虽看不懂手语，但却从那姑娘的瞳子里读出了求救的意味。
“需要我帮你什么？”
简弈一边迟疑地说道一边手舞足蹈也想比划，这哑女好像看懂了简弈的口型，几乎是立刻，她从身后拖出了另一道矮小的身影，是一个三四岁大小的女娃，女娃的脸上身上全是灰尘和泥土，就连绑着小辫子的粉色发圈上也都是，一看就是慌忙逃跑跌倒后的痕迹，而小女娃倒是坚强，死咬着嘴唇不敢出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怯生生地盯着简弈。
不由分说，哑女便将女娃往简弈那边推去，简弈感受到了哑女的焦急，然而女娃对哑女却是十分不舍，就算哑女拼了命要将她塞给简弈，但女娃就是不愿放开哑女，还抓着她往后退，越来越远离简弈，急得哑女眼泪哗哗直往下流。
“颜妞儿，你居然跟那哑巴跑到这儿来了！”
就在此时，一声怒吼响起，哑女和女娃浑身一震，简弈惊觉事情不妙，刚想上前护着她俩却被冲来的大汉猝不及防直接一掌推了开，狠狠撞到了旁边的树上。简弈只觉得后脊被撞得生疼，睁眼就见哑女被那大汉一巴掌给扇倒在地，女娃撕心裂肺的哭声刚响起就被跟随而来的一个小个子男人给捂住了嘴，掐在了怀中。
“妞儿，你怎么能这么不听话，我都是为你好啊！”
那小个子男人恨恨说道。
简弈眯起眼，他认得这人是村子里的屠夫颜三户，而那名刚刚使了牛劲将他推搡开来的大汉是村里出了名游手好闲的颜川。
“颜川，你们这是做什么？！”
“噢我说这眼生的小白脸是谁！”
哑女的力气哪里是颜川的对手，被他接着一个手刀击中后脖颈便昏倒在了地上。颜川转头看向简弈，目光中充满了不屑，“原来是颜爷家的寄生虫。”
简弈呸了一声，将口中的腥味吐在地上晕开一抹鲜红，他站直了身子平视颜川，“光天化日强抢姑娘和孩子，不怕被抓吗？”
“你说老子抢人？”
颜川哈哈大笑，“这哑巴是我带回村子未过门的媳妇儿，那女娃是颜三户家的闺女……说起来，你简弈才是多管闲事的那个吧？”
“真是未婚妻，你这样动手也足以让对方跟你解除婚约，你就庆幸还没落得家暴被判刑去坐牢。”
简弈冷笑一声，说罢又睨了一眼颜三户，“就算是你自己家的闺女，孩子也有属于自己的权利，不要以为你是她的父亲就能对她为所欲为。”
颜川阴鸷地看着简弈。他就知道，眼前这小子从小就是个硬骨头。
颜川转过头，见那颜三户果然被简弈的一番说辞给吓傻在了原地，忙朝他使了眼色，颜三户收到信号赶忙抱起女娃就要跑，简弈作势要追却被颜川给挡了住。
“阿爸不要……我不要回家……”
“呜呜呜……我不要剪头发……”
“不要点灯……我害怕哇啊……”
“姐姐……哥哥……救救我……救救我唔……”
“颜川！”
听着女娃撕心裂肺的哭闹声，简弈紧了紧拳头，即便体魄并不如颜川这样强壮魁梧的庄稼汉，但气势上简弈完全不输。
“让开。”
简弈冰冷的视线落在颜川身上，那双眼眸像一汪沉静的湖，此刻却是盛着世上最寒冷的水，充斥着深冬的肃杀冷意，逼得颜川差点没忍住后退而去。
仿佛是为了掩盖内心的一时胆怯，颜川咬着牙抬起硬如石块般的拳头便朝他挥舞而去，简弈并没有闪躲，眼见着那拳头即将招呼到他那细皮嫩肉的脸上，却在半路被一只大掌给从中拦下，“砰”地一声，呼啸的风从简弈耳旁掠过，他愣愣地看着挡在他面前比自己略高出一些的背影，那脑后盘的牛鼻子发髻相当眼熟，对面的颜川像是瞬间被卸去了力道，竟然控制不住身形就歪向一边，面朝黄土便摔了下去。
颜川呸呸将口中的土给吐了出来，口中还暗骂了几声脏话，抬起头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人，卸了自己的拳头还反把他给撂倒在地。
“哎我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来人“啪啪”两声嫌脏似的拍了拍手，自上而下睥睨着颜川，颜川眯着眼，总算是看清了眼前多管闲事人的真容。
那人梳着牛鼻子发髻，虽然一脸懒散的模样墨色的瞳子中却藏着危险的凶光。男人穿着简单的粗麻短衫和宽松的灯笼裤，脚上踩着市场上几块钱淘来到的夹脚拖，然而刚刚那招以柔克刚的身法让颜川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对方绝对身手不凡。
“你是什么人？”
颜川站起身盯着男人，显然被此人刚刚那一下给震慑住，不敢再动作。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
男人嘿嘿一笑，抬手指了指身后的简弈，“重要的是，他是我的人。”
被他挡在身后的简弈一怔，这声音……是了，眼前这浑身透露着懒散气息的男人不是那天桥下的神棍还能是谁。
“那就管好你的人！”
颜川瞪了他一眼随即暗骂一声，瞅了一旁即将清醒的哑女一眼，扛起她就往另一条路跑了。
“喂你——”
简弈刚想追上去却被神棍横手给拦了住，“我从村长那儿听说了，他叫颜川对吧？那哑女确实是他从外乡给带回来的‘媳妇儿’……现在咱没什么证据，你这样去追只会上赶着再去挨他的揍。”
眼看着哑女被颜川带走，简弈只能无力地站在原地半晌，最终闷头对神棍说了声“谢谢”。
不管怎么说，刚刚那一下是对方帮他接下的。
“不……也没啥好道谢的……”
神棍显然没想到简弈突然的乖巧，反倒搞得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像是突然想到了之前两人在天桥下见面的那一次不欢而散，他忙后退一步和简弈拉开了距离，“你、你没事就好……刚刚那什么，嗐我这人总口无遮拦，要是又冒犯了，你多见谅……”
简弈皱了眉。
他承认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确实不太愉快，但被人这样正大光明地当面避如蛇蝎，任谁都不太舒服。
“那个……”
像是察觉到简弈略微的不快，神棍赶忙摆手道，“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就上次在天桥，我其实不是那意思……怎么说，其实那就是个开场白……算卦看相嘛你懂的……干咱这行得先跟顾客攀上点关系，这不就开错了口说错了话，也不是诚心裹乱……我呀，我就是瞅你眼熟，就是上好几辈子有缘人的那种……而且啊，别瞧我这模样，也还是一正直守法好公民……不信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我家看看那堆锦旗……哎不对，我可真没吹牛那意思啊，都是大实话……”
“噗——”
神棍一愣，那碎嘴子忽地就被简弈的憋笑给强制按下了暂停。他也不懂自己到底是哪句话把眼前人给逗乐了，总之……他媳妇儿笑起来就是好看。
那双明媚的眼眸微微弯起恰好的弧度，宛如无瑕的新月，日光在那琥珀般的瞳子里洒下斑碎星般的光点，宛如金珠玉箔般耀眼。
“可能我真的对你有些误会，我也有错。”
简弈染笑的眸子里印着神棍的身影。是他先入为主认为对方就是个勾结警察蒙骗善良百姓的骗子，“抱歉，掀了你的卦摊。”
“那就不计前嫌，重新认识一下吧。”
不等对方从惊讶中反应过来，简弈爽朗一笑朝他伸出手道，“我叫简弈，简单的简，对弈的弈。”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
他也知道，在对方早已忘记的时间洪流中，这是两人的第二十二次的相遇，第两千七百零六次的握手，第一万零三十二次的对视。
然而这些对眼前的简弈来说，都是第一次。
“我是陈式，幸会。”
陈式勾唇回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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