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吞噬了弯月，海岸边的霜华渐退，昏暗的渔村似是被一层黢黑的薄纱笼罩，透不出一丝光亮。
窗外传来沙沙声，像是有人拖着装满枯叶的麻袋走过，而小屋内陈式和简弈则是一左一右分立在门板背后，门内的地面则是早已撒满了一片雪白的糯米。
简弈握紧了手中泛着寒光的铁棍，喉结难忍地滚动了一下，心脏跳动的频率仿佛随着渐近的脚步声而加快起了速度。
“定神。”
陈式抬起手，在简弈的目光中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读出了陈式的唇语，简弈深深呼出一口气，直到门框上响起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抓挠声，他的心思再次紧绷起来。
陈式伸出手指。
三——
二——
一！
陈式抽开门栓，两人同时离开大门，只听见一声猛烈的撞击，一团黑影直接掉在了那片糯米地上。简弈还没看清楚地上的黑影到底是什么，就听陈式怒骂一声，他眯着眼这才看清，地上的糯米已经被一团腥臭的黑血染色，一截断肢正躺在其中，就见那残肢手上的指骨突然变形暴涨，还挣扎着要从那片糯米中要逃离，然而却在几秒后颤抖着被粘黏在糯米之间，再无动静。
看来这群蛊人还有点智慧。
然而此刻大门敞开，两人来不及懊恼提前做好的陷阱没起到太大的作用，就见几道身手矫健的黑影窜进了屋中，分开朝着陈式和简弈两人的方向便直冲过去。
海风裹着鱼腥味扑面而来，简弈一个旋身挥棍，铁棍砸在最先扑来的黑影肩头，就听那黑影发出一声呜咽的闷响，“嗬嗬”地粗喘着，简弈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这才看清铁棍正中的竟是“左奶奶”！然而，这东西虽然是“左奶奶”的脸，但无论是矫健后退的身法，戳出青灰色皮肤的骨刺，还是全然被蚕丝蛊虫尽数包裹的白色瞳子，都昭示出她已经完全被控制，变成了蛊人。
“甭犹豫！下狠手！”
那侧正与年迈夫妻缠斗的陈式大吼一声，打翻窗台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小盒香炉灰，抬手一绕便见指尖分别夹住的几张黄符沾上了香灰的粉末，一手掐诀，另一手便将黄符给扔了出去，“啪啪啪”黄符应声贴在了老夫妻的四肢处。
“天地玄妙，正吾神皓！”
陈式的敕令声刚落，就见金光乍现，瞬间那对年迈夫妻的双手双脚便被炸成了碎片，黑血与肉块扑簌簌地掉在了房间的各个角落，那边的简弈刚踹翻从侧方扑来的佝偻老人，矮身躲过那一片血海杂肉，这老人应该就是今天并未见着面的那位万大爷了，他的身上还带着仿佛浸过海水独有的潮湿气息，简弈骤然握紧铁棍，瞬间精准而狠厉地打在了对方的下颌骨上，剧烈的反作用力让简弈直觉，那块骨头绝对已经碎了。
那“万大爷”歪斜着下巴被打翻在一旁，“左奶奶”则是在刚刚的战斗中被简弈拿着一根锐利的木条穿过肩膀，钉在了一侧的墙上。
简弈微微喘着气，却感觉到铁棍在逐渐变沉，定睛一看才发现，铁棍上不知何时沾上了那些蛊人的黑血，一条条密密麻麻的白虫蠕动着就要往铁棍上窜，甚至有几条已经爬上了他的手指他都没有任何感觉，简弈眉宇一拧，刚想将其甩开，就见套在他手腕上的铜钱链无风自动，微微颤抖着，那些白虫竟是挨个僵直着掉落在了地上。
这铜钱链是之前在夜探潘氏夫妻家时陈式给戴上的，简弈总想着下次与他见面时一定还他，却总是被其他事给岔开，就一直拴在了他手上。
后来陈式没要，他也忘了说。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个不重要的小玩意儿，却没想到竟有抵挡蛊虫的作用！
简弈愣了愣神，却见陈式不知何时已经窜到了他身边，抬头便看见那对已被他的黄符炸成人彘的老夫妻正倒在地上，黑血流了一地，正发出尖锐的爆鸣，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黑血之中一条条连成丝线的白色蛊虫正迅速向简弈和陈式游走而来。
“站到我后边儿去！”
见陈式反拿着手中的匕首往下便是狠狠一砸，一根压着黄符的黑檀木筷便被楔入地下，陈式掏出另一根，再继续深砸下去。简弈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看出了陈式是在做某种准备，他会尽力帮助，而面对两具无法动弹的人彘，还有被他钉在墙上的“左奶奶”，已经摇晃着身形又站了起来的“万大爷”就是他要紧盯的对象。
简弈握住手中的铁棍，一双盛着盈盈冷光的琥珀眸子看着“万大爷”，却听对方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喀啦啦一连串骨头的脆响，他的四肢竟是突然反折过去，朝着简弈和陈式的方向迅速爬行而来，它的胸腔也在瞬间裂了开，数百条白虫随着他的爬行从肋骨间顺着黑血喷涌而出。
“万大爷”的速度实在太快，简弈根本来不及反应，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保住陈式”。
身体诚实地听从了大脑的指示，简弈冲到陈式身前，紧紧举起铁棍做出格挡，然而“万大爷”终究是变异的蛊人，力量之强劲直接将简弈震飞撞上了一旁的砖墙，而“万大爷”也歪斜着飞了出去，两人的力道不分胜负。
简弈闷哼一声，感觉整个后脊骨都几乎被撞断，而他身侧腥风阵阵。他被撞到了他钉在墙上的“左奶奶”身边，就见黑暗之间森白的骨爪坚硬异常，简弈尽了全力举起铁棍做出抵挡的反应，那骨爪在划过铁棍之时甚至摩擦出了点点星火，但这格挡却还是晚了一步，再加上铁棍的防御范围实在有限，下一秒，简弈的小臂上便留下了几道血肉模糊的爪痕！
或许剧痛反而让简弈的视线更加清明，他忍痛紧握已然有些凹陷的铁棍，卡着“左奶奶”无法转动身躯的有限视野，趁着对方的利爪还来不及回伸之际，抬起手如疾风一般将铁棍狠狠扎进了它的心脏！
尖锐的嘶吼登时响起，简弈只觉得耳膜几乎被刺穿，但哪里还有什么时间给他犹豫，眼见着被他挡下了速度的“万大爷”即将撞上陈式，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拔出插在“左奶奶”心脏上的铁棍，便朝“万大爷”扔了过去。
“百佞邪祟，速离吾前。敕！”
陈式一声咒令刚落，“叮铃铃”一声铃铛的脆响仿佛让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动作在此刻皆像慢动作回放般，空中的铁棍被陈式抬手一弹，正戳进“万大爷”的头骨。简弈只觉得腰间一紧，身形一轻，一条墨斗线正缠住他便往陈式那边靠近，而陈式则是一手甩线一手摇铃，脚边桃木钉下压着的黄符几乎同时被生出的蓝色火焰剧烈地燃烧起来，火势顺着地上的黑血迅速蔓延，将那密密麻麻的白色蛊虫给焚化皆成齑粉，那四个被蛊虫连接的蛊人避无可避，瞬间便被火焰吞没，就连最后的嚎哭都没来得及发出。
蓝色的火焰将蛊虫烧完后便自行熄灭，屋内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安静，若不是空气中还残留着剧烈的焦糊味道和轻微的喘息声，刚刚的一切仿佛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般。
“简——”
陈式刚伸出手触碰身旁的简弈，却听对方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指尖也正触及到一片温热的粘稠。
“陈……师傅……”
被对方碰到伤口的简弈浑身一震，这才看向那片血肉模糊的小臂。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钻心的疼痛如同潮水般涌来。
“血……好多血……不行……不能这样……止血，对！先要止血……我有绷带……”
陈式紧紧盯着简弈受伤的小臂，刚刚还一派镇定自若的人瞬间就慌了神，汩汩鲜红的血液顺着简弈白皙的胳膊流淌而下，宛如利刃狠狠扎着陈式的心。陈式只觉得他的脑袋此刻像是挨了一闷棍，脑浆被搅成了浆糊，心脏则是被那流淌着的刺眼血痕给肆意切割着，他颤抖着瞬间褪去血色的双唇，像是一个慌不择路的孩子，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说好的要保护他呢？
该受伤，该流血，甚至该死的从来都是你啊，陈式！
难道你想再次失去他吗？
在你面前，眼睁睁地看着他再一次死去……
“陈式！”
简弈咬牙忍着剧痛，伸手捏住了陈式的下巴，拼命想要拽回他像是被一棍打散的意识，逼迫他看向自己，“我没事。”
因为简弈的一声低沉怒喊瞬间回了神，陈式那双凌乱的瞳子在简弈坚定的目光中安静了下来，重新找回了焦距。
“……你受伤了。”
“我没事。”
见面前人镇定了下来，简弈也不管额上因为疼痛而聚集的一片细密汗珠，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安抚陈式的心神，又像是在催眠自己，而后还扯了扯嘴角对陈式笑笑，“小伤。”
陈式将后牙咬地直发酸，从一旁的背包中拿出绷带，熟练而迅速地把简弈手上的小臂先包扎了上。
“别动！”
见简弈想动，陈式立刻制止了这名伤患的危险动作，严肃的声音竟是裹着一丝威胁的森然，简弈被这语气吓了一跳，但也知道自己是逞强了，没反驳，乖乖不动了，“这算结束了吗？”
“没有。”
陈式摇了摇头，站起身看向小屋的门外，那片混沌的黑色中像是站了一道黑影，俨然伫立已久。
“来都来了，不进屋坐坐？”
陈式扯起一丝冷笑，显然是知道来人是谁。
那黑影缓缓走进屋内，简弈从陈式的身后探出头，惊讶地看着眼前站着的竟是秦良！但与白天不同，这位警员的五官此刻在脸上极尽扭曲，像是承受了巨大的伤害，简弈这才注意到他丢失了一只臂膀，最开始识破陈式将糯米洒在门口的竟然是他！
“呵，万万没想到你们竟然这么强。”秦良拖着还在滴着黑血的臂膀，瞳子中的黑色已然所剩无几，他的眼眶里蠕动的白色线虫泛着诡异的光。
陈式仗着他们此刻都在檀木阵法中，根本不会再怕这蚕丝蛊虫分毫，于是双手抱胸，一脸悠闲地看着秦良，“想杀我们，总要有个理由吧，秦警官？”
秦良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想从我这里套情报？”
“怎么着，那老太婆是给了你什么天大的好处吗？由得你这么帮她瞒着？”
陈式见秦良只是用那双缠绕着蚕丝蛊虫的眸子盯着他，笑笑道，“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但你恐怕等不来了。”
秦良的脸色骤然变了变，“你说说看，我在等什么？”
“等老太婆呗！”
陈式轻嗤一声，“你等我救你都比她要快！”
秦良怔了怔，面色划过一丝惊恐和不信，“你说谎！湘阿婆不会丢下我——”
“不是丢下你吧？你一开始就是弃子！”
陈式冷哼一声，“老太婆没告诉你？这‘蚕丝蛊’并非母子蛊，下蛊人并不能感知蛊虫的生死，而被这蚕丝蛊虫裹了全部的瞳仁后，人就会直接被蛊虫操纵，彻彻底底成为行尸走肉的蛊人，那些中蛊的老头老太就是很好的例子！”
秦良的身体猛然一颤。
没有！湘阿婆说过，一旦这蚕丝蛊被灭，她会第一时间感知，她会来救他……
“你撒谎！”
“呵，我有必要对一个‘死人’撒谎？”
见秦良不知是急还是气得发抖，陈式却是一脸看戏的神情，仿佛透露着报复的愉悦。
是啊，只要陈式想，分分钟就能结果他秦良。
秦良颓丧地倒在地上，像是唯一的信仰已然土崩瓦解。
“不信的话，我有大把时间可以陪你等。”
陈式瞥了眼身后已经倒在地上疲惫不堪的简弈，蹲下身盘腿而坐，“明早，要是那个老太婆没来救你，你就把知道的所有都告诉我，换我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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