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的乌云将颜家村挤压地更加逼仄，风雨欲来的湿气凝成透明的茧，裹着空气一寸寸下沉，连蝉鸣都被浸得发蔫，有气无力地在田间呜咽，风带着夏日翻涌的热浪夹着草腥味在田野间奔涌，仿佛浸过了水的湿气化身成无数细小的蚊蝇，在人们的一呼一吸间拼命要往肺里钻。天光逐渐暗淡，眼见着整片大地即将被浓重的黑暗所吞噬。
一点点惨白的烛火亮起，宛如乱葬岗上忽闪的鬼火，映照过村民们一张张麻木冷漠的脸庞，不消半刻火光便在整个颜家村的土地上绵延开来。
“庆典点白灯笼。”
看着眼前诡异的场景，陆慎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真是瘆人。”
陈式和陆慎站在远离人群的位置，但又确实在村长能够监视的范围中，恰到好处。
“往布娃娃里放自家儿子闺女的头发丝儿，就不瘆人了？”
陈式朝村长投来的余光虚虚勾了勾唇，双手抱胸，“那可是‘人’身上重要的物件儿。”
一想到他们白日里划开一个布娃娃的肚子后发现的小孩头发，陆慎就觉得浑身不适。
他也是有闺女的人，所以根本无法理解这样做的颜家村村民。
毕竟跟着陈式出过几次任务，陆慎当然知道现在正在进行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这压根不是庆典而是……祭典。”
陈式点点头，见村长正抬手招呼他们，两人只得闭了嘴走了过去。
“灯笼点完，我们去颜宅吃了寿席，庆典就算结束了！”
村长牵着老婆，身后跟着两个刚成年的庄稼汉大牛二牛，都是他的儿子，迈步往颜宅走去。
陈式跟上村长的步伐算是急切，陆慎白了一眼着急去颜宅见简弈的这厮一眼，心里想着下午简弈突然被颜修时叫回颜宅时陈式满脸的黑水。
“我们颜家村地方小，没啥东西，也不知道二位老师调研出了些什么没有……”
“哎村长您可别这么说，我俩还真头一会儿见这场面，确实挺新鲜……呃，对我们的民俗调研很有帮助！”
陈式干笑两声，像是没品出村长的话里有话，反是装傻般又向村长提了问，“倒是我怎么都没看到小孩儿呢？”
听陈式这么说，陆慎这才注意到问题。明明他俩刚来颜家村时，陈式还吓过一群孩子，更别说他们白日可是在田野中看见不少布娃娃，说明村子里的小孩并不在少数，但是不论是给颜爷贺寿，还是现在点完灯笼回家的人群中，一个未成年的孩子都没见到。
“呵呵，陈老师观察地还真细致。”
村长瞥了一眼装傻充愣的陈式道，“孩子们在今天都会待在家里不出门，一会儿大家都会各回各家，守夜直到明天天亮。”
“难道是有什么忌讳还是——”
“村子自古以来的习俗，我们只是遵循旧制。”
“……我记得村长之前说，今天是来庆祝某个‘神灵’的降临吧？”
被噎了一口的陈式并不在意，不要脸地继续追问，“能否告知是哪路神仙？”
“地方小神，没有名讳。”
村长笑笑，像是打定主意什么都不愿多告诉陈式。
陈式点了头，知道这老头儿也问不出什么了，更何况村长的那两个壮汉儿子一直虎视眈眈盯得他后背发麻，要不是他身边还跟着人高马大的陆慎，怕不是早被扔进哪条小河沟里喂鱼了。
陈式二人随后一路沉默地跟着村长一家来到了颜宅。
白日里，陈式和陆慎只到了前厅，根本没看出个什么端倪，然而入了夜，穿过灯火摇曳的长廊，陆慎眼见着陈式一点点眉毛紧锁，面色肃穆。
下了回廊的台阶，一行人终于到达正厅。踩着白炽灯照出的冷光，陈式心下一沉，头一抬便开始有些急切地在厅堂中寻找起那身影。
正厅的宴席上，对着大门的太师椅主位上坐着颜爷，听着村长在向他们依次介绍，颜爷左手边的大夫人袁氏，嫡长孙颜修时，大儿媳孙玲和她那改嫁的丈夫郑元，右手边的二儿子颜文清，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颜小媚，翘着二郎腿一脸痞气的颜修泽，蜷缩着有些惶恐的赵言，还有被她抱在怀里的颜修勤。
没有。
简弈不在这里。
陈式只觉得世界在他眼中斗转，那椅背上的蝙蝠团寿纹竟是扭曲成了一张张嘲弄的脸，讥讽着他的不自量力。
“简——”
“感谢颜爷和村长的邀请。”
察觉到了陈式的异常，陆慎忙一把薅住冲动的陈式，凌厉的眼神止住了他的任性妄为。陈式咬了咬唇终是忍住了，他看见地面的金砖倒映着横梁悬挂的七宝琉璃灯，古董留声机里放着喜庆的乐曲，颜家此刻热闹的氛围完全与他无关，也与简弈无关。
“哎呀，听说你们是镇上的老师？”
一声做作惊讶的女声传来，颜小媚捂着樱桃小嘴上前来回打量了陈式和陆慎一番，眼眸中充满了好奇，“穿的倒是挺朴素的嘛！”
“呵呵，老师的收入并不高。”陆慎敷衍道。
颜家人的关系，他和陈式已经将资料背得滚瓜烂熟，眼前这位明明是勾搭有妇之夫的小三，如今却坐上了家宴的席位，而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却被排斥在外，还真是讽刺。
“我说吧？妈，现在老师啊医生啊根本不赚钱！”
颜修泽瞥向陈式二人皆是满眼的不屑，随后谄媚地望向主位上的颜爷，“现在有土有地，才最赚钱！爷，我毕业以后就回来帮您管那些租出去的田产，保证以后每年都能有翻倍的收益！”
就见颜爷满意地点了点头，夸了句“不愧是我颜家的孙儿”，引得颜文清和颜小媚也笑逐颜开，然而他身旁的袁氏却仍是冷着脸，只有颜修时低声与她耳语了几句，她才露出些浅浅的笑意，示意帮佣招呼村长一家和陈式二人坐下。
“呵，今天是祝寿，说什么钱不钱的！”
孙玲笑着打断那家子狐狸精和私生子的谄媚，拍了拍身边的颜修时对颜爷道，“爸爸，修时从国外给您带了好些保健品！”
颜修时站起身，将准备好的四五袋包装精致的保健品放到颜爷身边，乖巧地对颜爷说了句，“颜爷，生辰快乐！祝您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好，谢谢乖孙！”
颜爷看着自家风度翩翩的嫡长孙喜不自胜，脸上的皱纹因为高兴更加沟壑纵横，“时儿啊，在国外好好学习，以后颜家的家业还都得靠你啊！”
此话一出，刚刚还热闹的氛围忽地冷了下来，尤其是颜文清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颜小媚则是在桌下踢了身旁儿子颜修泽一脚，后者立刻领会，眼睛滴溜溜已转忙插进了一句，“爷，我也是您的孙儿！我会帮时哥分担烦恼的！”
颜修时顿了顿，嘴巴虚虚张了张还是将话说了出来，“颜爷……还有修勤和小弈，我们都是您的孙子。”
孙玲一怔，不露声色地皱眉瞥了自家儿子一眼。
颜爷沧桑的眸底划过一丝冷光，脸上的笑容依旧，“好时儿，回去坐吧。”
“颜爷，小弈他——”
“回去坐。”
冰冷的声音带着威压让颜修时只得止住了脱口而出的问句，看着眼前眸色渐冷的颜爷，颜修时朝他鞠躬，在袁氏的点头下回到了原位。
“你小子提他干嘛？”
见那边被孙玲指责的颜修时，陈式冷哼一声，“怎么，简弈的名字成忌讳了？血亲的名字提都不能提？”
“陈老师——”村长一惊，没想到陈式这家伙发神经发到颜家的家宴上来了。
“镇上派来的陈老师是吧？”
颜爷笑不见底，一双幽深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陈式，像一只吐着性子的毒蛇，“我们颜家的家事还轮不到外人来操心。”
“哎颜爷莫怪，瞧我这口无遮拦的！”
陈式倒是不怵，嘴角一勾朝颜爷拱拱手道，“其实我是想找简弈感谢一下的！这不是村长今天忙，白天都是简弈带着我和陆哥在村里转悠……您家确实是村中的领导人，只这一个外孙都这么懂事，更何况是本家人呢，您说对吧？”
陈式的话一出，紧绷的气氛瞬间缓和，颜爷盯着陈式的双眸眯了眯，笑容又重新爬上了唇边，“陈老师倒是会说话，今日村里和我家中事务确实繁忙，怠慢了两位从镇上来的先生……不过陈老师说要感谢小弈，恐怕今日不是时候了，那孩子正在祠堂候着，等时辰到了，我便会让他认祖归宗，改回我们颜姓，加入我们颜氏的族谱。”
“爷爷要那小子改姓颜？”
“哎呀这是凭什么？”
“爸爸这也太突然了！”
“那小子根本不是颜家人啊爸爸！”
颜爷此话一出，在座的本家人全都坐不住了，你一言我一语就开始吵闹起来，混乱的状况是陈式始料未及的。
祠堂？
陈式若有所思。
“好了，像什么样子！”
一声凌厉的呵斥让所有的嘈杂瞬间回归平静，就见袁氏仍端正地坐在座位上闭着眼，然而与颜爷同样气势的威压让吵闹的人们都悻悻收回了话语，而后老太太微微睁眼看向颜爷，“老爷，家宴可以开始了。”
颜爷点点头，像是刚才的闹剧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然而陈式却看得出他的眼中却满是胜券在握的笑意。
“修勤。”
袁氏瞥了一眼将颜修勤抱得紧紧的赵言，赵言浑身一颤，像是怯于袁氏的目光，对颜修勤耳语了几句，随即将小孩放到了地上。颜修勤有些愣愣地看向赵言，随后像是想了什么一般，先朝颜爷的方向动作不顺地拜了一拜，随后将桌上盛着寿桃形状的糕点端在了手上，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朝颜爷走去，此刻即便是一旁的颜修泽再不屑也不敢在家宴上捣乱——此是颜氏家宴的规矩，由家中最小子向家主献桃，意为仙童礼桃，万寿无疆。
“阿爷，吃桃。”颜修勤小声道，端着盘子的手微微颤抖着。
“好。”
颜爷应了声，拿起盘中的寿桃小点便塞进口中，一边吞咽一边抚摸着颜修勤的头。
颜修勤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脑袋，却见眼前的颜爷双眼一翻，胡乱挥舞的手猛地将他端的盘子给打翻在了地上，清脆的碎裂声瞬间在正厅中炸开，犹如生命最后的晚钟。
“呃——”
就见颜爷双手抓着胸前的长衫，紧实的衣料竟是被抓地裂开了几条缝线，他重心不稳地栽倒在地上，一双浑浊的眼睛直直看着因为响动而围上来的家中人，即便他们每个人的口中都在喊他“老爷”“爷爷”“爸爸”，但他分明在他们的眼底看到了笑意，看到了**与贪婪，颜爷挣扎着，面容逐渐扭曲，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住，他想逃，想活下来把这群败家子们统统赶出颜家，他的财产，他的土地，不能……他还不能死……
去死吧。
然而他却在生命的尽头看到了几乎每一个颜家人眼中对他的诅咒。
他的心脏终于不甘地停止了。
“都别动！我是警/察！”
一声怒吼将围在已经身亡的颜爷身边的颜家人给震了住，陆慎慌忙拨开人群走上前将自己的警官证出示给所有人看，他矮身探了一下倒在地上颜爷的鼻息，锐利的目光射向显然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村长，“村长，叫救护车！还有，通知镇上的警方！快！”
“……好……好！”
村长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从兜中掏出手机便拨了出去。
陆慎缓缓站起身，面容严肃地伸手拦住欲上前的颜家人，然而眸光却在正厅中寻找刚刚还坐在自己身旁的身影。
陈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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