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泠韵早早起身，盥洗更衣。她依着记忆里残存的片段，将御药署所制的青色官服一一穿好，腰间束带，步摇稳当。镜中人眉眼清秀，衣襟端肃，竟真有几分女官的气派。
简单用过早膳后，她照例入署。甫一踏入，便有人叫她到脉案斋去帮忙整理卷册。
脉案斋里满架竹简与帛卷，药案、病历、脉象一一分门别类。泠韵初时翻看，尚觉艰涩，许多专有名词只觉陌生。
但随着视线一页页移过，脑海里像是有什么沉睡的记忆被勾醒。她原本的医学知识，竟与这副身体原有的记忆渐渐交融，许多古法医理在她眼里不再拗口，反而透出新奇的脉络。
她渐入佳境，不时停笔在卷旁小心标注。某些看似矛盾的脉象，她竟能从现代理论中寻得对照，甚至推演出其中的妙处。这种心领神会的畅快，让她全然忘了时间。
直到夕阳斜映，金光透入斋内，照得满地卷宗泛黄。泠韵这才抬起头，只觉腹中空空，竟连午饭都忘了吃。
此时，门外传来几个同僚半打趣的催促声：「泠韵！天都黑啦，还不快收拾收拾该下署了！」
泠韵愣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望着满桌卷宗，她竟不觉已耗了一整日，时光过得这般之快。
泠韵将卷宗一一收拾整齐，步出御药署时天色已暗，院中只剩零星灯火，往日热闹的署中此刻显得寂静。她顺着青石街往泠府的方向缓步走去，夜风拂面，带着初冬的凉意。
正觉清冷宜人，心神稍稍放松时，却忽然感到一丝诡异。
泠韵不动声色地停下，狐疑地环顾四周，街巷静默无人，只有风掠过檐角，吹得灯笼摇摇。
「是我太敏感了？」她心里自嘲一句，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脚下却一个踉跄，被青石缝间的坑洞绊了一下。
就在她稳住身形的刹那，耳边骤然划过一声尖锐的破风声——
「咻！」一枝箭破风而至，从右侧袭来，重重钉在她左侧地面上。
泠韵一时间怔住，心口一紧，还未回神，第二枝箭已破空而至。
眼见来不及闪避，一道黑影疾如闪电，自侧面跃出。长刀一挥，锋刃与箭矢相击，「锵！」一声脆响，箭身应声断裂。
那人不待泠韵反应，反手扣住她手臂，低声喝道：「走！」随即一把将她拉向路旁暗处，避入屏蔽物之后。
泠韵心跳如擂，抬眼细看，这才认出来人，是她在大理寺时见过的宣凌贴身随从。
躲入墙角后，随从才刚喘了口气，巷外已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数名黑衣人翻墙而入，刀光闪烁，在夜色中逼近。
随从拽着泠韵绕过另一道小巷。砖墙高耸，转角阴影里却又闪出几个黑影，堵死去路。
刀锋寒芒压面，泠韵心口一紧，却被随从猛地一推：「往那边！快跑！」
她踉跄着冲向另一条巷道，心跳声乱如鼓。以为能逃出围困，谁料前方又窜出几名黑衣人，月光下长刀森冷，直把她拦了个正着。
泠韵吞了吞口水，背贴着墙，额上已沁出冷汗。她抬眼看着对面那群杀气逼人的黑影，硬是挤出一丝笑，声音颤了颤，却装作镇定：「大、大哥们……咱们打个商量？这么以多欺少我一女子，也不太合规矩吧？」
几个黑衣人对视一眼，刀尖微抬，步步逼近。
泠韵步步退后直到背脊紧粘贴墙，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群人，背后已无退路，心头虽慌，但嘴上却持续输出。她猛地抬高声音，气势倒像是要压过对方：「好歹你们也一个个上！一群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你们要不要脸！」
黑衣人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脚步沉沉逼近。刀光落下的一瞬，泠韵心头一空，双膝一软，整个人抱头蜷缩成一团。冰冷的恐惧从背脊一路窜上来，耳边唯有呼呼风声与心跳声交叠，像是下一瞬就要被刀锋撕裂。
——然而，死亡并未降临。
四周忽地寂静，静得诡异。泠韵屏住呼吸，不敢动，直到忍不住悄悄张开一只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深色衣袍的背影。高大笔直，如同铁壁般挡在自己身前。地上倒伏着数名黑衣人，刀刃散落，月光下映出一片冷冷的光。夜风拂过，血腥味隐隐漫开。
她怔怔抬首，只见那人缓缓转过身来，眉目清冷，神色淡漠，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杀伐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宣凌的目光与她正对上，眼神深沉，带着不容探测的冷意。泠韵呼吸一窒，手指仍死死扣在衣襟，心脏怦怦狂跳。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人——她狼狈而惊魂未定，他却沉静得如同寒潭。
两人对视的片刻，夜色静得只听见风声。泠韵仍半蹲在地，指节因紧攥而泛白，心口怦怦直跳。
宣凌垂眸看着她，神色不变，声音带着几分不耐：「起来，你还要坐多久？」
泠韵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仍缩在地上，狼狈得不成样子。她慌慌张张地撑着膝盖站起，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
泠韵劫后余生，忍不住呐呐问道：「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宣凌斜睨了她一眼，声音淡得像夜风：「来杀妳的人。」
泠韵心里一噎，暗暗腹诽，这不是废话吗？有说跟没说一样。但念着刚才他才出手救了自己，她只好识趣地闭嘴，不敢再追问。
不多时，几名随从疾步赶到，抱拳禀报：「大人，黑衣人已退。留下的皆为死士，在被擒时已自绝身亡。」
宣凌眼神沉了沉，抬手示意：「收拾干净，不必留下痕迹。」
他转身看向仍有些发懵的泠韵，语气不带温度：「跟我走。」
泠韵怔怔望着他，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夜色深沉，她只觉得自己像被裹进一场更大的漩涡，而唯一能抓住的，竟是这位玉面阎王的背影。
夜色沉沉，马车一路驶入宣府。府门高耸，黑漆大门两侧悬挂兽面铜环，灯笼映出的光影在石狮上摇曳，宛如冷眸注视。
一入府内，长廊幽深，灯火森然，侍卫列立如雕像般一动不动，气息森冷，与外头街市的喧嚣完全隔绝。
她心想，比起大理寺，这位玉面阎王的府邸，竟更像是一座的牢笼。
宣凌端坐于上位，神情冷峻，抬了抬下巴，示意泠韵落座。
「泠医官，如今妳已经被人盯上了，」他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不如，我们谈谈合作吧。」
泠韵一愣。
合作？他不是早在牢里就允诺要带自己查案？如今怎么又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说要谈合作？
她疑惑着正要问出口，却猛然醒悟。敢情从头到尾，她被当成了一颗诱饵。
从狱中被「放出来」开始，便是要引出那些黑衣人——不，不仅仅是引出黑衣人，更是要探一探，她背后是否另有什么看不见的势力，妄图借着她来一网打尽。
有够荒谬！她哪里有什么幕后黑手？刚刚那一场刀光剑影，自己差点连命都丢了。这人却坐在这里，理所当然地把一切算作局中一步，如今还好意思提「合作」？
泠韵胸口怒火直窜，几乎要忍不住在骂出声——合作？谈个屁合作！狗才要跟你合作！
她脸上却还强自维持着镇定，看看眼前这人还要说些什么。
宣凌敛了笑，神色冷峻却直白：「我不瞒你，起初的确怀疑你身后另有势力。但方才那场刺杀，已证明妳清白。如今，妳我已经在同一条船上。若无我的庇护，妳横竖都是死路一条。现在的妳只有与我合作这一条路。」
泠韵心里早已把这男人的祖宗问候了上万遍，偏偏脸上还要维持镇定，冷冷开口：「宣大人真是看得起我。我不过区区一个八品掌案医官，能帮你什么忙？」
宣凌微微一笑，眼神里带着审度：「泠医官，妳可别妄自菲薄。尸体说剖就剖，下刀干脆准确；就连砒霜也能一眼辨认。这等胆识与本事，岂是寻常御药署医官可比？妳这样的人才，不该被埋没。」
泠韵冷冷地呵了一声，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问：「那么，你要我做什么？」
宣凌目光一凛，语气缓缓压下来：「我正在追查一宗陈年旧案，却意外扯出许多案外案。你卷入的五殿下中毒案，便是其中之一。这些案子的共通点，都与毒药有关。我需要一个精通医理、能辨毒解毒之人，最好还能验尸。妳，正合适。」
泠韵心想，说得好听，真正的原因不就是因为我好拿捏又需要你保我性命吗？可实际上宣凌的话没有错，今天这些黑衣人没成功要她的命，日后会再来的，今日若无他及时出手自己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她想了想，眼神变得平静却坚决：「好吧，我答应你──但有几个条件也要你答应我。」
宣凌挑了挑眉，语气淡淡：「说吧，我听着。」
泠韵语速不快，却字字分明：「第一、我要你保障我的性命无虞；第二、查案所得的功名利禄，必须有我一份；第三、你要帮我在官阶上有所升迁。」
这三条看似简单，却每一条都带着沉重的现实意味。宣凌静静地看她，片刻后淡声道：「妳的要求还挺现实。」
他本以为，这女子会讨价还价要银两，或是要求他在私下给些什么出格的报酬──没想到她要的竟是官职升迁。这点实属意料之外。
沈吟片刻，宣凌开口：「行，我答应妳。」
两人话才说定，泠韵的肚子偏偏不合时宜地「咕噜」一声。她这才想起，从早饭后就再没进过食，如今又折腾了大半日，早饿得发虚。索性不装模作样，抬眼直言：「我从早饭过后就没吃东西了，这一折腾，人都快走不动了……宣大人，你该不会吝啬到连一顿饭都不肯给吧？」
宣凌闻言，唇角微勾，声线不咸不淡却带了点戏谑：「京中皆称我玉面阎罗，敢跟阎罗讨饭吃，吃完妳不怕准备上路？」
换作之前泠韵可能还会顾忌一下他，不敢再多说。可如今既是「同舟共济」，她也懒得装客气，可怜兮兮的就演起戏：「这堂堂大理寺卿府，竟连顿像样的饭都不肯给我这小小医官裹腹？罢了，我走就是。要是我半道饿晕，查案没人帮忙，可别怪我。」
两人同桌而坐，泠韵动起筷一点也没在客气，夹菜的手快得像是与谁争抢似的，吃得风卷残云。对面坐着的宣凌倒不疾不徐，只是略动了几筷子，最后放下筷子，拿帕子擦了擦唇角。
「下月初，我要南下查案。」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妳须随同。我会向御药署借人，妳就当被我名正言顺借来协理即可。」
泠韵正嚼着东西，含糊点头：「行啊，既然都答应你了，自然照做。不过若是要我提前准备什么，你得先说清楚，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宣凌只淡淡「嗯」了一声，却没再多解释。他的目光落在泠韵那副吃得满心满眼都是饭菜的模样，心底泛起一丝恍惚。自己……似乎已许久不曾这样，与人并肩坐下，安安静静共进一餐了。
饭毕，泠韵拍拍肚子起身，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角，扬声道：「多谢款待，大理寺卿府邸果然是个好地方！」
宣凌亲自送她上马车。泠韵见状，戏瘾又起：「能得大理寺卿大人亲自护送，下官真是感激万分啊！」
宣凌看她一眼，语气淡淡：「吃得这么多，还堵不上妳的嘴？」
泠韵哼了一声。待马车抵达泠府，她连招呼都懒得打，飞快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奔进府门。
宣凌见她身影消失在灯火里，确定她安全入府后便转身吩咐车伕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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