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先生万没想到自己古稀之年竟做了一件勇敢壮举,以一身岁月和威望劝动城门守备,于子夜十分大敞城门,高举松明火把照彻门洞,似暗夜下的半轮明月,迎接一众少年回城。看他们意气风发扛着各色物件犹如得胜班师的大军,曲先生自己的胸中意气也增长几分。
秦感与应家两兄弟走在队伍最后,待清点好人数,知晓未曾丢下一个,才能彻底放心。三人低头数人,抬头就见到门洞里苍虬身影,脚下急忙赶过去恭敬施礼。曲先生含笑望着秦感与应云手,满口只道:“好,好。”再说不出什么。
秦感道:“先生辛苦。所有危机都已消除,孩子们也全平安无恙回来,一个都不少,今晚事情已毕,还望先生恩准我三个送先生回去。”
曲先生仍旧只道:“好。”
四个人一路无话。直到曲先生家门外,四人全都下了车,曲先生心绪平复如初,回转身逐一望着三个年轻人,越过秦感向应云手道:“小感向我保证,他说你信任他,不会被消息蒙蔽心志,他也信任你必定会赶去帮他。你两个再不是从前那副模样,却仍旧如从前一般,有这份欣慰,我必带去棺材里细细品咋。”
紧接着他又看向最边上的少年:“你就是应云擎吧。小感跟我提起你,今日我仍旧是那句话,我当初收下你哥,只因他比你身上多了那么一点灵气,即使他两个今日一起哀求我,我照旧不会收下你。不过你也毋须气馁,你看他两个今日各有各的本事,非是哪位师长教导传授,而是他们从比你目下还年幼时便知心中志向,且志向不灭,远比读多少夫子书都管用。那么,你的志向呢?果真是要效仿你哥吗?”
应云擎闻言抬头,眸中闪烁一下,并未回答。
曲先生却忽而笑起来:“纵使暗夜下,我也见到你眸中那点精光,看来你的灵气被你自己寻到了。”
离开曲先生家,三人作伴慢悠悠往回走。应云手向云擎道:“那些都是你的小同学?都是你召集来的?”
云擎得意道:“那是自然。平日大家都在学堂里拘束得紧,好容易听说有件能瞒着家长、先生偷摸出城、捉贼的事,自然个个奋勇争先。”
应云手笑道:“我原以为你是从犯,被小感胁迫,看来是主谋了。你俩何时竟越过我去?”
云擎只是吃吃笑。
秦感忽插话道:“前面就到家了,你俩赶紧进去吧,免得爹娘一再忧心。我才在来路上见到一家客栈,灯笼还亮着,就去那里先凑合半晚,明日再做打算。”
应云手当即拦阻:“你此番更加得罪元家人,元家在本处是最大一族,本家、旁支数不胜数。你才知晓道观里是他的人,怎知客栈里不是。不管你说什么,作何想,务必跟我回家住。”
云擎也帮衬哥哥劝说秦感。
秦感不好意思道:“事还未竟,爹娘只见了前半截,恐怕怨恨我。”
应云手直言怼道:“半截事算什么,爹娘若明日见你只剩半截,岂止怨恨,更加痛心。”秦感这才无话可说,跟着两兄弟重又返回应家。
应父应母早已回房,却不敢歇息,静静听着外面动静,直听到两兄弟的脚步声并说话声一并进了院子,这才放下一颗心。应母听着脚步声出房门,正好挡在三个孩子面前。三人一见母亲,立时站住,不问不敢应声。应母端着灯逐一扫视,见三人身上虽各有各的脏乱,幸而未见伤口血痕,不免训斥道:“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还知道自己有个家啊!饭菜没有了,谁也不许上厨房偷东西吃,都老实回房睡觉去。”三人不敢驳,灰溜溜低头排成一排转身就走。房舍床帐仍替秦感留着未动,云擎乖乖回去最西的小间,留下应云手与秦感在大屋里嘀咕不止。
是夜,元家同样无人睡眠,元家四兄弟凑在一处分析今晚的情势,商讨对策。
元老四犹狠狠道:“我绝不能轻饶这两个小混蛋。”
老大分析道:“你这一闹,反倒打草惊蛇,坐实咱家心虚,尤其秦家小子看到道观跟咱们一路,更被他猜到当年事。”
老三不急不慢道:“当年事?文书地契仍在,字字都是证据,他告不赢。”
老二蔫蔫道:“是啊,曲先生也仍在,这个老头就在隔壁,从当年直到今日,他全看在眼里。”
老四道:“他没证据。”
老二驳斥道:“以他的为人、在咱望江的威望,他的话就是证据。”
老三疑惑:“你怎么一直向着外人?”
老二因着两个儿子都在外面,尤其元旬又中了进士,不欲牵扯上这里面的麻烦,因此好意劝道:“本就是咱们没理。”
老四气急败坏道:“咱们为何没理,还不是你家那两个小混蛋非要给我同应家说亲,当时说得天花乱坠,却原来是引来个外贼。我就说,你家俩儿子都没订亲,这样好事为何轮到我头上。”
老二得意不已:“我儿子中了举人,如今又中了进士,外面结识那些个官宦,谁家没有个姊妹女儿的,为何还要望江的女孩。”
老四气得指指点点道:“终于说实话了,原来没人要的才给我家。”
老三忽开言:“老四的话有道理。那秦家小子能告状,咱们为何不能告。明日咱们也找保人,也找曹师爷递状纸,就说秦家小子与应家联手合谋坑害咱家,证据就是应家以急需钱为由将女儿许亲,伺机下手。”
老大道:“这话也要有人信才行。再说,咱们状告状元郎,县老爷未必替咱们做主啊。”
老三一指老二:“他家不也出了进士,第一第二的什么区别。再者一说,除非元家小子能把当年的老主持挖出来替他作证,否则,这场官司咱家赢定了。”
元家四兄弟行动倒快,第二日一清早真个分头行动起来,找保人的找保人,请师爷的请师爷,不出数日也将一纸诉状递了上去。知县一见当即头大,无奈只得先传唤原告,向元家四兄弟讲述道:“这件事十分不妥,两位被告,一个是新科状元郎,被天子亲点名召见过的,在如今朝中炙手可热,一个是在南疆立下赫赫战功的,诏书明令丰功行赏,回京待诏的。我不接你们的状子,你们告我渎职,我若接了,把这样的两个人扣下,跟朝廷对着干,就是被你们放在火上烤。”
元家老三故作委屈道:“大人明鉴,他们纵在外面做天大的官,也不能仗势欺人,鱼肉乡里。”
知县白了四兄弟一眼,言道:“当年事是你们双方各说各的理。他家变卖家产还债是真,你家收宅抵债也是真,只是真里都掺着假,况且已经过去十余年,当年的人证物证有多少还在这世上。这场官司到最后势必演变成空打嘴仗。”
元家兄弟试探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知县道:“我明说了吧。朝廷有意抚恤遗孤,你们斗不过他俩,而他俩不日离开望江,难善罢甘休,似这种官司有的是先例,少则拖沓五六年,多则十余年,县主换了一个又一个,无人肯认真接,难免两败俱伤。认真算下来,以对方的年纪和将来的运势家底,吃亏的是你们家,这只是其一。其二,咱们乡里乡亲的,我交代一句实言。新政颁发在即,明律严禁屯田、屯宅,你这时节告状,新政并上面知府压着我严查,他两个一是军籍,名下一无所有,一是农家,眼见着有限的那几分地,你家那么些田产宅子要是不要。”
四兄弟顿时说不出话来。
知县长吁一口气,徐缓提议道:“不如我从中说和,两边同时撤状子。秦家小子安葬好爹娘,只要我答应他派遣劳役看守他家坟茔,按时供祭,他今生不会再回来,应家小子听说同京城一位官员的女孩订亲,今后也难回家乡,这宅子、田地、竹林、塘子将来依旧是你们的。这阵风躲过去,只要你们元家没人吵嚷出来,无人在意,无人跟你们争抢。大人我不必从中为难,官职也保住了。”
元家那三个都不再说话,只有老四仍旧不服气:“不行。有他应云手的妹子嫁来我家,在我眼前时时添堵,我见不得。做哥哥的图谋我家家产,我岂能要他妹子,还请大人做主,我要退了这门亲事,实在不行,远远打发了吧。对,他家不是两个儿子都在外面,都未订亲,我把这好事让给他家,只要他把聘礼钱还我。”说着指了指元老二。
老二口拙,半天只支吾出一句:“我不要,此事不行。”
知县当即立目道:“你的意思,继续打官司?”
那三兄弟忙捂住老二的嘴,异口同声道:“大人英明,我等附议,附议。”
知县既不愿得罪本地大姓,更不愿得罪后起新秀,想了个自以为满意的中庸之策,与元家兄弟商量妥当,当即安排升堂审案,传唤秦感与应云手。原告被告在堂上对峙半日,知县听个明白,原来这两个年轻人于当年事更多凭着意气之勇,实则说不出什么,至于元家四兄弟,因着提前得知结局,在堂上虚张声势,不依不饶的,势要夺回一丝颜面,知县无奈继续传唤应父。
应母在家中眼睁睁瞧着衙门的人一大清早闯门带走秦感和应云手,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令云擎也不必上学,云练也不许出门,全部在家等候消息。半日过去,消息未等来,人也未等回一个,却又等来衙门的人,这一次传唤的是应父。应母扭头看看出门都艰难的丈夫,凛然道:“当年的事我全部知晓,甚至于那边也是妇道人家带着一个小孩,因此我与他家走动比我丈夫还要多些,不论什么事尽管问我。”就这样代替丈夫被衙门提走过堂。
到了公堂之上,应母被知县问了几句,本来惊恐的心却越来越糊涂,原来知县只问她自家儿子如何与秦感合谋,对于秦家母子因何变卖家产,过程如何,他母子何时被赶出宅子,元家人何时入住等往事竟只字不提。再往后听,知县语气愈发严肃,却不知怎的三言两语转到女儿与元家小子订亲上,听得应母不免一愣。
知县故作公正道:“你的儿子与秦家小子合谋算计元家家产不成,在城外围堵元家四房意图伤害,幸好被元家人及时识破,元家四房看在两家世交又定下亲事的颜面上,对两个后辈大度不予计较,只一味要求退亲。不过本县顾护状元公在家乡的声望,将应云练转而许给二房的元旬,也算没出元家,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你应家若同意,立地画押结案,今后不许反悔。”
应母不无恭敬道:“民妇全部遵从。”
结案后,应母将元家老四的退亲文书、元家老二的订亲文书,及堂上裁决一并拿了回来,冲着知县再拜,转身向秦感和应云手吩咐道:“跟娘回家。”理也不理元家人,径直走了。
云擎在家中等得不耐烦,终于盼回所有家人,展开文书一一念给爹娘和姊妹听,越念越开心。云练自幼跟着哥哥,与元旬元时兄弟几乎作伴长大,深知对方的模样性情,况且如今元旬还有功名傍身,听到这一裁决,自然无不欣喜,少女心事藏不住,先就红了脸。
只有应父仍旧疑惑:“这事不对啊。即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深知根本拿不回宅子,不惜以身家犯险,目的竟是逼迫元家主动退亲?”
秦感至此终于老实托出全部心思,细细讲述道:“是。当年先是我舅舅莫名其妙弄没了我家在京城的宅子,元家紧随其后,借我家危困难解之际,欺骗我娘亲与他们定下文书,拿走我家老宅和田地。我娘亲临死时连喊了半夜的‘悔’字,可惜中了连环圈套无法挽回。我知他们不是一伙的,只是碰巧全部图谋欺负孤儿寡妇。在京城时,我听见阿手与元家兄弟争执,才知阿手因无力上京,听取他们的建议将妹妹许给元家,我就担心这是另一个圈套。如今我已长大,绝不能使这些诡计再来祸害我的至亲至近。元旬曾叫嚣,除非衙门裁决亲事不做数,否则就要将妹妹乖乖送去元家。说到就要做到,还能使元家各房内讧,惟有元家分裂,将来才有机会拿回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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