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妙妙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座拔地而起的含元殿。与大明宫其他的宫殿不同，含元殿独具三出阙结构，整个殿堂都坐落于三重高台之上。上次妙妙走进含元殿之时，高大的砖砌墩台上、盘旋而上的龙尾道两侧都是皇旗招展、禁军肃穆。可如今龙尾道两侧的新国皇旗都已消失不见，墩台上站满了身着禁军服饰的虞国御林军。
而在含元殿的正前方，支起了一个巨大的刑架，型架上一个胖胖的男子被扒得精光，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
“狄大人......”林妙妙看着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的狄杰，心中的愤慨达到了极点。
“含元殿前，戌时处斩！”
“含元殿前，戌时处斩！”
“含元殿前，戌时处斩！”
御林军一遍遍地重复宣读着狄杰的死刑判决书。
西天的残阳如血，将含元殿的琉璃瓦染成紫红色，殿宇飞檐在暮色中勾勒出锯齿般的剪影。晚风卷着沙尘掠过广场，扬起散落的旌旗碎片，像无数挣扎的亡魂。
当最后一缕阳光沉入地平线时，含元殿前的铜鹤灯台次第亮起，跳动的火光将刑架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延伸到林妙妙脚边。夜风送来狄杰微弱的呻吟，与御林军整齐的号令声交织在一起，在暮色苍茫的宫阙间久久回荡。
***
“狄大人，看来你的陛下......终究是舍弃你了。”江纨身着一袭白衣，悠哉地坐在刑架旁，指尖悠闲地轻叩木梁，语气里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戏谑。
他嘴角噙着笑，眼底却凝着冰——这场垂钓，鱼饵又怎会在乎鱼没有上钩呢，应当着急的是自己这个执竿之人。
他装作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但眼睛的余光却不停地瞟向殿前的方向。
随着暮色渐沉，江纨的瞳孔在暗处微微扩张。他的视野越来越广，视力也越来越清晰。随着两个模糊的人影进入视线，这位钓鱼人绷紧的指节终于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他朗声问道：“来者何人？”
声如金玉相击，在空荡的殿前广场回荡。对方二人却沉默如影，唯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林妙妙公主，既然听见了，却不回答，是不是有点不礼貌啊？”
少女蓦然驻足。夜风掀起她鬓边碎发，露出一双燃着怒火的眸子：“非主流！你们虞国的礼我确实不懂，也不想懂！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三公主殿下，你真当我们虞国的密探是吃素的啊？”江纨忽然轻笑。“我之前还怕武泽天不来救狄杰，但如今她的宝贝小妹自投罗网，我猜武泽天不会再躲起来坐视不理了吧！”
他广袖一展，墩台上蛰伏的御林军沿着龙尾道倾泻而下，将林妙妙与慕言包围了起来。
***
林妙妙侧目瞥向慕言，自上次仙女峰峰顶上鏖战腾蛇，时间并未过去多久，也不知他的真气恢复了多少。
“慕公子，对方这么多人，你有把握冲杀进去吗？”
“可以。”慕言的回答直接了当，这让林妙妙平添了许多信心。
“好的，那你就一口气冲进去，然后把狄大人救出来，救完我们立刻撤——”
“能进去，出不来。”慕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坐在狄杰身边的白衣男子。
“出不来还有什么好说的！”林妙妙快被慕言气笑了，“看来还得靠我自己！”
林妙妙轻盈地向前迈出一步，从腰间拈出了封印着腾蛇的鎏金卡片。
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腾蛇会不会误伤自己的时候了，她将卡片高举过顶，清叱道：“决定就是你了！腾蛇！”
妙妙紧闭的眼睫微微颤抖，做好了被腾蛇的烈焰熏燎的准备。
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预想中的热浪却未袭来。
“难道是召唤的口令说错了吗？”林妙妙咽了咽口水，再次高举卡片：“上吧！腾蛇！”
还是没有动静。
“出现吧！腾——蛇——！”林妙妙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声呗高喊。
尾音在殿宇间孤独回荡。晚风掠过，卡片在指尖轻颤，险些坠落。上万道目光的注视下，少女尴尬地保持着滑稽的召唤姿势，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它拒绝为你出战。”慕言不合时宜地说道。
“要你多嘴。”妙妙恼羞成怒，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就算了，战友此时还要拆台，“该说话的时候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不该你说话的时候倒又会讲了。”
江纨的嗤笑声适时传来：“林妙妙公主，你那场奇奇怪怪的杂耍若演完了，那我这边就要开始了。”
“戌时已到！”来俊在一旁高声唱道。
红巾刽子手抡起鬼头刀，寒芒在狄杰脖颈处凝成一道银线。
***
“慕公子！”林妙妙心急如焚，她运转起木行功法，周身泛起碧绿荧光，向着面前重重的御林铁甲义无反顾地冲去。
“龙焰！”与此同时，慕言身上也爆燃起了红色的烈焰，抢先一步化作一条咆哮着的火龙朝着黑压压的御林士兵撞去。
这些士兵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所过之处御林军士们人仰马翻，塞满铁甲的龙尾道很快便被打开了一条通道。
眼见火龙来袭，江纨匆忙起身回避，他侧目看到刽子手高举着大刀，却迟迟不砍。
“怎么还不行刑！”
刽子手举刀要砍，却怎么也砍不下去了。
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正牢牢钳住他黝黑的手腕。
刽子手不禁傻了眼，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力气居然敌不过眼前这位看似瘦弱的女子。
这还是林妙妙第一次使用木行功法与人对抗，见这个五大三粗的刽子手居然被自己牢牢制住，心中不禁得意起来。
“走你！”她腕间稍一用力，鬼头刀便呼啸着飞入夜色之中。
妙妙顺势抬起一脚，只听“哎呦”一声，刽子手娇嗔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首战告捷！”林妙妙拍了拍手，“狄大人，我来救你了！”
***
狄杰被麻绳五花大绑着，林妙妙赤手空拳，研究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以解开的绳扣，反而将狄杰勒得越来越紧了。
狄杰被勒地喘不过气来，翻着白眼就要晕倒过去：“殿下，要不然还是给我个痛快吧......”
“慕公子！”妙妙没了办法，只好向慕言求助。
此时慕言仍挥舞着焰拳，对步步紧逼的御林军士兵保持着威慑。听到妙妙求助，他探过一根手指，对着麻绳轻轻一点，麻绳立即焚烧起来。
不知从哪里传了一股焦糊的烤肉味道，林妙妙猛地吸了吸鼻子。
“殿下，别闻了，是我的味道...”狄杰奄奄一息地说。绳索上的火焰也将他**的皮肤炙烤着，圆圆白白的大肚子上留下来一条条如蜈蚣般蜿蜒的焦痕。
“对不住啊，狄大人......”本是来救援狄杰的，没想到自己人又是勒脖子，又是拿火烤，反反复复又给狄杰上了两道刑，林妙妙的内心属实过意不去。
不过好在将狄杰从刑架上救了下来，林妙妙费力地将他搀扶起来。
“慕公子，救下来了，我们走！”
***
“想走？没那么容易！”
江纨伸出右手，掌心向上虚托。
慕言突然闷哼一声，无数血珠穿透衣衫，在月光下连成猩红丝线，向着江纨掌心汇聚。少年本就所剩无几的真气顿时被人抽空，周身烈焰骤然熄灭，单膝重重砸在地上。
“你是长留的人！”慕言吃力地抬起头，看向江纨。
“长留？”林妙妙大吃一惊，她很难将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白染与眼前这个阴狠毒辣的男子联系在一起。
但长留的人修习水行功法，慕言使的是正宗火行功法的“焰拳”，水能克火，慕言被此人轻松击败似乎也是情理之中了。
林妙妙厌恶地皱起了眉：“长留都是修习仙宗之人，没想到还有人练习此等邪恶功法！”
血珠还在不停地从慕言体内飞出，他的脸色变得煞白，连跪姿都要无力保持，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
“不愧是慕家少主。”江纨看着手心越聚越大的血球，双眼都放射出了精光，如果能将这些精血炼化于体，自己的修为定能再上一个新的台阶。
“这样下去，慕言会死的！”林妙妙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用手捂住慕言的几条经脉，试图阻止慕言的精血被吸走，但这些液体只是照旧穿体而过。
失去了火龙的威慑，御林军立即卷土重来，一根根锋利的长戟指向林妙妙，包围圈越缩越小。
***
“走......”
慕言苍白的唇瓣无声开合，染血的手指紧紧攥住林妙妙的衣角。少女从他涣散的瞳孔里读出了未尽之言——此刻慕言真气尽失，狄杰奄奄一息，更何况还有这重重包围的御林军，和一个精通操血术的江纨。哪怕立即抛下二人，林妙妙也很难全身而退。
林妙妙摇摇头：“我是不会弃你们而去的。”
“哦？你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救人？凭什么，就凭你这点三脚猫的木行功法？”江纨抚掌大笑，眼看大鱼不仅上钩，而且已经入网，他不禁得意起来。
林妙妙缓缓站起身：“我林妙妙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上，遇见的险境也不是一次两次，但如你所见，我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江纨不屑地笑笑：“你说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问我拿什么来救人吗？”林妙妙突然粲然一笑，眼底燃起灼人的光，“我救他们，靠的就是一个命硬！”
“命硬？”江纨发狠道：“我看你这次还怎么硬的起来！”
他再次向着林妙妙伸出魔爪一般的右手。
妙妙脚下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她感觉体内的气血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沿着一条条经脉，向着四肢流动，最终到达二十指指尖。
她手足的指尖仿佛被千万根银针穿刺，疼得她眼前发黑。
江纨用手一勾，林妙妙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整个人都漂浮了起来。她的手足被经脉所控，经脉被精血所控。这些无形的丝线将她如提线木偶提至江纨面前。
刚刚还被火龙吓得抱头鼠窜的来俊看到这幕，立即来了精神。
他跪在地上，大声高呼：“江大人武功盖世！”
江纨斜睨了来俊一眼，不屑地说道：“少说废话，把这三人都关起来，关好。”
来俊扣头道：“遵命，但这位公主还请江大人交由卑职来处置一番，卑职这里有许多专为女子设置的刑具，必定让这位桀骜不驯的公主变得服服帖帖。”
“啪！”一记耳光响亮地扇在了来俊的脸上，来俊被打得踉跄后退，脸上赫然五道血痕
只见林妙妙周身迸发翡翠般的青色光晕——木行功法在压迫下被反向激发，将真气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竟强行突破了江纨控血术的控制！
***
江纨有些吃惊，人的体内皆有十二经脉，连接五脏六腑，精血则沿着这些经脉循行往复、周天运转。一旦精血被他人控制，便会失去对自己身体的主导权。而这，是第一次有人突破他的控血术。
“看来，是我小瞧了木行功法！”江纨双掌齐出，更狂暴的血潮压下。林妙妙闷哼一声，半跪在地，嘴角溢出血丝。
见林妙妙跪倒，来俊知道她已被江纨压制，于是立即站起身来，狞笑着扬起巴掌：“看老子怎么......”
***
“啪”，一声脆响，清晰地在林妙妙耳边响起。
林妙妙睁开眼，来俊高举的手悬在半空，整个人如泥塑般凝固。不止是他——飘落的树叶定格在空中，飞溅的血珠凝成红宝石，连江纨翻飞的衣袂都静止成水墨画般的褶皱。
“时间......停止了？”林妙妙站起身来，用脚试探性地踢了踢来俊，来俊如同人偶一样，连呼吸的气息也都没有。
“既然你不动，那我就不客气了！”看着这个贼眉鼠眼的来俊，林妙妙气不打一处来，她抡圆了拳头，朝着来俊的脸就是一顿胖揍，“让你嘴贱！让你下作！”
***
“啪”，又是一声。林妙妙停下来手中的“工作”，疑惑地抬起头，看向黑暗的夜空，直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虚无。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但很明显，没有人会回答。
林妙妙感到一阵心慌，关于时间停止的小说和电影她也看了不少，其中最会使人恐惧的便是那永无止境的孤独。
她推开围在身边的御林军士兵们，来到了狄杰与慕言的身边。
“啪啪啪啪”，脆响接连响起如同一串珠链散落一地。
时间终于重新开始运转，周围的人和事都又活了过来。
“啊！”来俊发出了惨绝人寰的惨叫，他的眼、耳、鼻、口皆遭重创，一嘴的白齿一齐从牙床飞出，鲜血从他的口鼻如泉水一般汩汩冒出。
江纨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在他的视角里，只是一个眨眼，林妙妙便脱离了他的压制，而来俊则被打成了一个猪头。
可令他更加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大明宫内整片大地开始振动，地面上的青砖如海浪一般翻滚。宫墙在轰鸣中土崩瓦解。御林军像麦秆般成片倒下，而在烟尘与月光交织处——
一个遮天蔽月的巨大身影正向着含元殿缓缓走来。
这是一个黑暗的巨兽，有可能是因为它本身就是黑色的，所以才会与夜色融为一体。也有可能是因为它挡住了所有的夜月之光，所以只剩下了纯黑的剪影。
没有人能够看清它的真面目，但却能从轮廓分辨出一条如巨型蠕虫般的蠕动。
在这只巨大生物的映衬下，高大的宫室只是脚背高低的玩具，刚刚没有彻底倒塌的残垣断壁都在它的脚下碾成了尘土。
这样的巨物，只要看上一眼就要陷入恐惧的晕厥，但如同命运一般，每个人却又忍不住注视。
***
林妙妙虽然不知这骇人听闻的生物是什么，但她知道，趁这时逃离一定没错，她将慕言扶起，又伸手去拉地上的狄杰。
可狄杰就如同所有在场的人一样，只是高举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狄杰！还愣着干嘛！走啊！”林妙妙急地快要爆出粗口来。
“三公主，你不是问我，到底什么是苍劫吗？”狄杰缓缓抬起手指向前方，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苍劫，它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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