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论喝彩声久久不绝,酒足饭饱,程琰与褚氏耳语两句,起身,决定去外间呼吸两口新鲜空气,程菡见状,也快步跟了出来。
凤仙楼背面临河,此刻薄暮时分,残阳似火,河岸灯光倒影水面,光影摇曳,一河璀璨。
姑侄二人凭栏而立,静静感受着温柔的河风拂面而过,只觉浑身无法言喻的心旷神怡。
程菡看着眼前绚丽的光景,已然有些沉醉,感叹道:“华灯映水,画舫凌波,这真真是诗里的景象。”
“是呀。”程琰倚着栏杆,悠悠道,“人人都说江宁风景独好,在我心中,还是凤凰河更漂亮。”
“江宁是与洛京截然不同的美。”程菡听出她话语中的些许落寞,忙笑着宽慰道,“当初,阿娘带我泛舟金陵水上,江南河畔丝丝寒,十朝烟雨入梦来,江宁风光亦是美不甚收。”
程琰垂下眼帘,摇着头低低轻笑几声,忽而话锋一转,道:“说起来,当初开凿挖渠的时候,我比你现在还小几岁呢,一眨眼,凤凰河都通渠这么久了。”
河岸的石板攀上青苔,被岁月浸染出几分古朴的韵味。
“什么?”程菡难掩讶异地掩唇惊呼,“凤凰河竟是人为疏通的么?”
程琰眨眨眼睛:“你不知道么?”她想了想程菡的年纪,若是无人刻意提起此事,她确实很大概率不会知晓。
于是弯弯唇,解释道:“凤凰河原本是取道北郊,汇入雒水的一条河,十二年前,亦或是十一年前?我也有些记不太清了,工部重新规划城内坊市,便疏浚早已干涸的古河道,重新引了凤凰河入城。”
“雒水绕京畿,双凰落梧桐。”一个温和朗悦的男声悠悠接话道,“这是十二年前,刘尚书观洛京风水写的判词。”
“晋阳裴家以凤凰为族徽,入主洛京,此为一凤。还有一凤,便是从前途经洛京,而后又改道的凤凰河。刘尚书精通周易,又位高言重,为了大梁国运安稳,自然是大刀阔斧开渠引水咯。”
程琰循声望去,竟是相熟之人——清河长公主的独子,小安阳王袁禾。
袁禾一袭云缎锦袍,虚束革带,头戴圆顶大帽,眉眼含笑,活脱脱一个清贵俊秀的小郎君。
他身边跟着的人程琰也不陌生,玄色麒麟纹曳撒,腰身劲瘦,佩玉带长剑,英俊鲜亮的面庞是沉静淡漠的神态,是裴霖交好的友人,江钰。
甫一看清是这两人,程琰心脏骤然一跳,目光下意识往两人身后逡巡,又徒然停滞,若无其事地将视线收拢回袁禾身上。
“竟是安阳王与江公子,真巧。”程琰淡淡道,为身旁不明所以的程菡介绍,“这是宋国公府的安阳王,和他的好友来自越州的江公子。”
又对两人道:“这是我侄女,菡姐儿。”
袁禾头戴大帽遮掩了光秃秃的脑袋,但因没有鬓角,显露出几分过分白皙的怪异。程菡克制着目光,但仍是忍不住在他脸上打量了好几眼,然后规规矩矩地朝两人行了一礼:“小女见过王爷、江公子。”
袁禾露着一排洁白的皓齿,十分友善地对着程菡笑:“你是程世子的千金?倒是与你爹爹生得不大像,嗯……应当是肖像你阿娘吧?”
程菡下意识“嗯”了一声,回道:“王爷好眼力,家里人确实都说小女肖母。”
袁禾乐呵呵点头,从腕间褪下一串南红念珠,道:“第一次见面,不是什么贵重的玩意,你拿去玩罢。”
程菡闻言,看了程琰一眼,见后者没什么反应,倒也毫不扭捏地抬手接了,屈膝福身道:“多谢王爷。”
“不用谢,不用谢。”袁禾摆摆手,十分洒脱随性的模样,“你是笳音的侄女,自然也算我半个侄女。”他顿了顿,抬起那双清亮的眼眸看向程琰,“笳音,我这般唤你应当无事吧?”
“当然可以。”程琰轻笑道,“名字本就是给人称呼的嘛。”她说着,倒也不遮掩自己看向袁禾头顶的目光,迟疑片刻,问:“我、听说你在相国寺剃度了?”
“是的。”袁禾大大方方摘下大帽,露出自己光滑如剥壳鸡蛋般的脑袋,还原地转了一圈,方便两人仔细打量,再抬手将帽子扣了回去。
“今年夏天正式剃度皈依佛门,如今在相国寺做一名扫地小僧,两位姑娘日后若在佛门见了我,还请唤小僧法号玄达。”
程菡这般规行矩步的世家小淑女如何见过袁禾这样离经叛道之人,闻言瞪圆了一双杏子眼,惊得合不拢下巴。
程琰倒是素来知晓袁禾自小便非墨守陈规得性子,闻言只略惊讶了一瞬,便收敛了眸中异色。
“……倒是该恭喜你如愿以偿。”程琰轻声道,并不掩饰话语中隐约的艳羡,“追随心中理想,不随波逐流之人,很值得敬佩。”
“我哪有你说得这么厉害?无非是仗着父母溺爱肆意妄为罢了。”袁禾谦虚道,但那双眼睛却是被夸得盈盈弯曲,“——不过嘛,凭心而为,率性而动,确实是乐在逍遥。”
袁禾说完,又拉着江钰大喇喇道:“你带着你侄女来凤仙楼玩么?江钰可是这儿的东家,一会让他给你们打折!”
江钰闻声点点头,十分理所应当地道:“何必打折?挂我账上便好。”说着,便招来侍女叮嘱此事。
程琰见状忙拒绝道:“这如何是好?江公子开门做生意,凤仙楼一应设施、菜肴皆不俗,怎能平白占你便宜?不妥不妥——”
“做生意也不差这一顿,你同我们计较作甚?”袁禾朗声道,“江钰这种大户,一般人可吃不穷他。”
“是呀。”江钰也附和道,“程姑娘与在下何须客气?从前家妹在京中,承蒙程姑娘照拂,如今她不在,在下这个作哥哥的,合该替她款待程姑娘。”
江钰不提江琉璃倒也罢了,他一提江琉璃,程琰想到自己从前对江琉璃的种种针对、猜疑,抿了抿唇,还想拒绝,但那侍女已朝众人一福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一顿饭而已……程琰想了想,觉得继续纠结此等小事实在显得缺乏气度,于是点点头,道:“那便多谢江公子款待了。”
按照礼仪,程琰装样子也该询问一下江琉璃现状,但她想到盛芊芊与秦羽薇所说的,自己离开洛京后江琉璃对裴霖展开热烈的追求,她就实在装也装不出来对此人的关怀。
又想到凤仙楼是江家产业,顿时觉得其发展成名得如此顺遂也说得通了——江钰很得裴霖青眼,他开酒楼,裴霖和袁禾大概也会入些干股,有这两位洛京‘地头蛇’在背后撑腰,凤仙楼想开不起来都难。
说起裴霖、程琰还有江琉璃之间的纠葛,除了这三个当事人,恐怕最清楚的就是裴霖的好哥们兼好表弟的袁禾了。
他的目光隐秘地在程琰和江钰身上流转一番,而后又笑吟吟地邀请道:“我们的包房就在附近,要不要过去坐坐?”
程琰晲了一眼他光洁无发的鬓角,轻笑道:“方外之人也能酒楼饮酒玩耍么?”她的语气很柔和,全然是善意的调侃。
于是袁禾俏皮地朝她眨眨眼,嬉笑几声,道:“没饮酒,也没吃肉,来尝尝色艺双绝的佳肴罢了~”
“毕竟我是个很有钱的出家人嘛,既没破戒,对自己好一些自是无妨咯~”
几人和乐融融地说着话,程琰心中也生出几分感慨来。
从前她与袁禾虽说相熟,但算不得多交好,毕竟她性子娇纵,对裴霖身边的几个带着他吃喝玩乐的朋友素来没什么好脸色。
倒是不曾想,她与裴霖如今早已分赴西东,但遇见袁禾,竟仍然能和颜悦色地笑谈一番。或许这便是“相逢酒一卮,故人一见便开眉”?
楼内忽而传来阵阵骚动,男子肆无忌惮的粗鄙叫骂声间杂小厮、侍女的劝解安抚,混着碗碟破裂声、桌椅碰撞声一齐响起,显而易见是哪里的客人与店内伙计起了冲突。
江钰脸色一变,颇为歉意地留下一句“我去看看,失陪一下。”便大步流星地循声而去。
袁禾与程菡有些好奇地往内间走,靠着内侧的栏杆伸长了脖颈张望,他们并非唯二的好事者,楼内诸多包房、走廊的客人们也都探出脑袋,寻觅着吵闹声音的由来。
“……老子有的是钱、、就要她陪酒……到跟前跳怎么了?花了钱就是大爷……”
“以为老子没钱??……够买你命了——滚开……叫管事的出来!”
音源自三楼隔着地板传来,因着几人站在走廊上,含含糊糊倒也能听个囫囵。
原来是三楼有一桌客人,饮了些酒,便仗着醉意撒泼打诨,非要小厮将方才跳开场舞的舞姬叫到包房,在自己面前跳。小厮自是赔着笑辞谢厚爱,又解释凤仙楼的伎人都是东家花了大价钱请人悉心调教的,卖艺不卖身,自然也不陪客,还请客人见谅。
那客人觉得自己被个跑堂的伙计驳了面子,在朋友面前下不来台,便泼辣地动起手来。
袁禾懒洋洋地倚着栏杆,姿态有些惬意,悠然道:“喝了几口猫尿便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竟然到凤仙楼来撒野。”说完,仿佛才想到身边还有个年纪小的程菡,假模假样地掩着唇,朝小姑娘歉意一笑。
程菡平日里被教导得再沉稳持重,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难得瞧见一次这样的热闹,颇有些兴奋地追问:“这种人酒楼里很多么?他叫舞姬去包房是不是想干坏事呀?”
袁禾见她好奇,倒是十分好脾性地解释道:“为了教导那些伶人江钰可费了好些心力、财力,延请好几位曲艺、舞技的大家,每支舞蹈、歌曲都是全新排练的。虽然也做的是歌舞卖笑的生意,但却是正经买卖,岂是那些个下九流的皮肉铺子能相提并论的?”
他素来肆意惯了,言辞间不大讲究,程菡光是听着“下九流”、“皮肉”这类的粗话便已红了脸,偏偏又觉得新奇,听得很是认真。
“……什么叫、下九流的皮肉铺子呀?”程菡脸颊红红,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声如蚊蚋般开了口。
十载相逢酒一卮,故人才见便开眉。——欧阳修《浣纱溪》,这里化用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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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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