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混合了煤渣子的土路上也被铺了一层白霜。
穿着灰毛衣的小狗试探性地伸出爪子，在雪霜上面，留下一个小小的爪印。
邵明把狗揣进了衣服里，他的东西全都扔掉了，只提着一个小狗往外走，表情很冷，对铁门外的司机点点头。
狗从他的怀里钻出来，不安往回看——这是它出生的地方，即将完工，庞大的建筑物在阴冷天空之下，分外萧索。
司机没有为邵明拉开车门，语气委婉，“老爷他年纪大了，免疫力下降，对动物毛发过敏。”
邵明绕开了他，自己坐上了后座，不大耐烦的拧着眉头，“这狗没毛。”
僵持了半分钟，低调的黑商务车才缓缓驶离这片工地。
今日有一种分外刺骨的寒冷。
应梨拉紧了脖颈上的围巾。开学第二天，班主任在紧抓班里的纪律，破天荒地批评了应梨，把她提到了讲台旁罚站，喊家长来接回家。
——“带你去把指甲盖子拔了再来上学。”
余薇薇涂了裸色的美甲，她期盼班主任老眼昏花发现不了，可惜也得到了相同的待遇。
两人并肩罚站，下课时，余薇薇嘴角一撇，“你哥能不能把我一起接回家？我不敢喊我妈来。”
应梨摇摇头，因为开学综合症，心情一直很低落。她凝视着窗外的雪花，心里逐渐有了气，“都两个小时了，还不来接我。”
“大人这时候肯定在上班啊。”余薇薇站累了，她晃晃身子，“我不喊家长了，站一天拉倒，晚上回去再卸。”
话音刚落，余薇薇眼尖，瞥见了窗户外一抹高大的身影，脸上先是露出了笑，踮着脚尖挥手，“哥——哥哥好。”
她把应梨挡住了。邵明偏偏头才看见应梨，正瞧见了对方一脸的郁郁，眼尾被冻的微微发红，嘴唇也倔强地抿住。
“你好。”邵明对余薇薇打了声招呼，他直接进去教室里面，牵住应梨的手，“走吧。”
余薇薇眼珠子快瞪下来了。
“你怎么才来啊。”应梨口吻里有抱怨，被邵明一牵，倒也乖乖跟着走了。
她有义气，不忘记拽了拽余薇薇的袖口，“跟我一起走吧。”
余薇薇连忙收起自己诡异的表情，“好、好的。”
她跟在这对牵手的小情侣后面，一瞬间想通了事情的原委，暗道难怪应梨对她哥的态度那么奇怪。
两人身高差得有点多，邵明偶尔会低头跟应梨轻声说话，像是在哄她。应梨则会把头微微地撇过去，并不吭声，显着她有点作。
但他们周边似乎有结界，天空飘着的细雪仿佛将他们与整个世界隔开，他们两个就像是玻璃球中，被白雪萦绕着的美丽小人儿模型。
余薇薇的步子越来越慢，直到落后了两人好几步。
夕阳金光映着絮絮细雪，仿佛是阳光化成了金色的粉尘，洒在他们的肩头上。
她忍不住悄悄拿出手机，按下拍摄键。
“你又要回去呀。”应梨的情绪再度降下去，“你不是说，你在那边，没有人敢惹你吗？”
邵明轻笑，“那我再混蛋点儿，趁早把老头气死。”
他拿出一个粉色的、巴掌大的小包，自然而然塞进了应梨的口袋里。随后，邵明转了身对余薇薇客气笑了笑，“我还得回去上班，送你们去附近的商场里逛逛吧？”
那个好像是一个小钱包，也许是名牌，余薇薇没看仔细，不过她很快三两步迎上去猛的点头，“可以，可以，没问题。”
司机等在门口，这是余薇薇第一次坐豪车，十分有眼色冲去了副驾驶。
她的感受很奇妙，闻着车里的高级香氛味，逐渐有了拘谨感。
邵明上车后就在打电话，一连打了三四通，都是有关工作，他语速很快地结束。
处理完了这些，他才随手捏了捏应梨绷着的下巴，“要不要转学？”
不等回答，邵明列出几个本地私立贵族学校的名字，但很快自己又摇摇头，“或者直接申请国外学校，你都高考过一次了，成绩也很好，应该没问题。”
“不。”应梨斩钉截铁地拒绝，“我要在这个学校高考。”
邵明垂头看她的表情，又望一眼她放在膝盖上，交握住的双手，不由得一哂：“还留在这破学校里？那就要被老师管着，不许你涂指甲油，也行啊？”
那是应梨很满意的款式，美甲师上门花了八小时给她做得指甲，裸粉色带微闪，十分漂亮。
还不到三天。
应梨张开了手掌——小猫爪开花一样，她对自己的指甲恋恋不舍：“那也没办法了。”
邵明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吻了吻她闪闪发光的指尖。
他们对视，像是两个小动物。
余薇薇莫名不敢再看，她飞快侧开了视线，也不知道自己的脸颊为何会突然烧了起来。
这景象在她的脑海中留存了整整两年，余薇薇再也没见过比这还要动人的恋爱故事，以至于听见他们分手的消息以后，自己反而失落了一整个夏天。
高考之后，余薇薇和应梨便基本断了联系，本来她们的性格脾性也不大相投，余薇薇在她面前更是有种难以言喻的自卑——她还是会偷偷去看应梨的朋友圈。
然后刷到了应梨在朋友圈里的询问信息：有关于出国留学。
余薇薇戳了戳应梨的头像，发送了笑脸过去：「你要来法国？」
余薇薇复读成绩依旧不好，够不上一本线，只能选择出国。
应梨是隔了一会儿才回她，「是的，我想问下当地租房的问题。」
两年没联系了，余薇薇先是替她解答了一些问题，随后又不露痕迹地询问对方近况，一聊就到了深夜。
直到应梨说要睡了，余薇薇才连忙把当时偷拍的照片发过去：她一直想把照片给应梨，只是没什么机会。
余薇薇：「你们当时真的很美好，高四下学期那会儿，我老跟着你和你男朋友蹭吃蹭喝，说起来还挺不好意思的。」
都是些人均四五位数的高档餐厅，有时候邵明自己没空带应梨去吃饭，怕她孤单，就会特意邀请余薇薇给应梨作伴。
很少有对女朋友这么好的男人。
应梨打字很快，只有三个字。
「删掉吧」
很快，她又重复：「麻烦你删掉吧，我不太想看。」
余薇薇只好发送删除照片的录屏给她，对方大概是被影响到了心情，没有再回复信息了。
“……果然当初是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恨啊。”余薇薇又看了遍两人的聊天记录，无意识地念出声，“但是这也太绝情了吧。”
她又不由自主地点开了邵明的朋友圈——虽然不联系也没交集了，当然也不会删除。
手指触碰到对方头像的一瞬间，邵明率先给她打了个微信电话。
余薇薇吓得手一抖，幸好底下铺了厚重的地毯，她的手机免遭厄运。
定了定神，她接通了电话：“喂？”
“薇薇？”邵明的声音一如既往，只是语气十分亲切，“你在法国还好吗？当时你升学宴怎么不叫我们。”
当时她升学宴，这对恋人还没分手。
余薇薇看不了应梨满身的名牌，而自己软磨硬泡，才让父母给买了一条香奈儿的裙子——还没有鞋子和配饰去搭配。
何况应梨的高考分数高了她百来分。
于是她在那天鬼使神差地，没有邀请应梨。
那次之后，应梨大概也明白了她那些扭捏敏感的心思，两人默契地不再联系。
不过朋友之间，大概也都是这样，走着走着难免会离散。
余薇薇其实很后悔。
她清了清嗓子，干笑一声，“当时我以为你们两个会很忙。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事。”邵明温和地笑了笑，“把你的地址给我吧，薇薇？我把你的升学礼物补上。”
他的声音跨过了半个地球，显得无比虚伪，却如此楚楚动人。
“我……”
“跟我可千万别客气。”邵明云淡风轻地打断了她下意识地拒绝，“我好歹是你口头上的哥哥，好了我这边还有事，下次再说吧。薇薇，再见。”
余薇薇结结巴巴：“再见，明、明哥。”
通话终止。
余薇薇觉得自己简直是见鬼了，而邵明在两分钟后有发来信息提醒她：「地址不要忘了，我这边等着填快递。」
她收到了一只爱马仕的包。
特地拿去了专柜鉴定：正品无疑。
邵明在接下来的一周又送了她几件小礼物。然后他本人正式登门拜访，把余薇薇从野鸡大学里接出来，亲自开车带她去吃午饭。
餐厅是个十分正式、偏向商业化的地方。邵明穿的是正装，和她说话时，口吻客气而疏离，再也不是打电话时那刻意亲昵的语气。
余薇薇惊觉：邵明在有意避嫌，故意打破自己这一周以来的暧昧幻想。
她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失落与苦涩。
“菜式还合口味吗？”邵明看了眼表。
他的气质成熟了许多，似乎瘦了不少，整张脸的轮廓偏向刚硬浓重，一下就变得有味道了起来。
相较于两年前，这个男人多了些成年男子的矜贵，气场太强大了，几乎令人窒息。
余薇薇再次感觉到了一股蔓延开来的，不自在。
她令自己强颜欢笑：“挺好的，我们这些穷留子，有一口吃得就感恩戴德了。”
“生活很困难？”邵明装似关心，他的眼尾轻轻眯起来，自然而然地从怀中拿出一张卡。
修长有力的指骨将其扣在桌面，轻轻推了过来。
余薇薇盯着那张卡。
邵明微微一笑，只是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要不要考虑做一份兼职？”
他要求接管余薇薇的微信账号，如果有必要，余薇薇还需要在和应梨进行通话时语音出镜。
“可能会有点麻烦，不管任何时间我都需要你手机畅通。”邵明再三确认，“打电话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做到滴水不漏。当然，我肯定会告诉你该怎么做。并且也可能没有这个必要——整体时间不长，我预计可能会有半年到一年。”
到最后，余薇薇只知道点头。
她转移了自己所有的微信好友——除了应梨。
然后乖乖交出了自己的账号。
邵明显然松了了一口气——他高估了余薇薇的道德底线，以及余薇薇对应梨的友情。这其实让邵明有些瞧不起这个穿高仿的女孩，当然，他对此表现得滴水不漏。
说谢谢你的时候，邵明眼里甚至有隐约的水光，那是溢出来的真诚：“我真的很想追回应梨，薇薇，麻烦你一定替我要保密。”
余薇薇盲目的点头，下一刻，邵明便云淡风轻地推了一份合同来，“好，这边是保密协议，你可以先看一下。”
高仿女孩怔住，邵明揉了揉眉心，语调降低：“……我这几年做生意可能习惯了，这个行为有伤害到你是吗？真对不起，薇薇，你不愿意签？”
“没有、没事的。”余薇薇勉强一笑，目光在桌子上胡乱扫视。
邵明适时地给了她签字笔，那么，余薇薇连看都不看，在两份协议上，端端正正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抬头，邵明对她微微一笑，倒是真情实意着，“谢谢。”
余薇薇莫名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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