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重新做回了那个梦，这些年的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他回到了沧澜山，变成来了一只小狐狸。
夜色昏沉，月光清凉，霜一般地凝结在地上，他沿着这条路走来走去，不时张望，直到身体觉出了疲累，索性坐在了路旁，竖着耳朵等。
直到明月西沉。
应梨一直都没有来。
他平静地醒来，睁眼看到医院苍白的天花板，数着自己的心跳，接着忽而抬手，把呼吸机给扯了。
陪床的人被他惊醒，犹豫着探头看他一眼，“明总？”
邵明没吭声，感到一种无言的难堪把自己罩住了，还是哑着声音问他，“应梨呢？”
“她没事，已经跟她姐姐回家了。”
什么家，那是他买的房子。
他给应梨买过很多东西，为她解决过很多麻烦，现在还救了她的命，她凭什么理直气壮就回家去了。
助理还在报告着乔贞的情况，邵明听了个身亡的词儿就不再感兴趣，他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吩咐道：“把我手机拿来。”
拿过来以后打开微信，邵明又扔给了助理，“念，念她周五晚上的那段话。”
这不是明总的微信，使用者是个女孩儿，跟应梨聊天的语气也是个女孩儿的语气。
真变.态啊。
助理清了清嗓子，“‘我最近遇到了点麻烦。’‘怎么了，申请学校的事情不顺利吗？’‘不是，是有一个女人在找我麻烦，我怕她会做什么事情，有点害怕……”
“行了。”邵明问他，“是她叫我帮她解决麻烦的是不是。”
“……”
说完这句话，邵明冷笑了一声，自语着，“把我当冤大头，用完就扔，没那么容易。”
“你他妈的眨巴什么眼睛？”邵明瞪着助理，“她还想出国？你去给我找她校领导，明天我就……”
邵明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门口突然出现的应梨，牙齿碰了下嘴唇，发出两声病人特有的哼唧声。
应梨怀里抱了一束花，也不知道听了多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走过来，把花放在了桌子上。
邵明就这么追着她的身影，有多少愤恨委屈，在这一刻，仿佛都被无声地宽宥了。
“什么时候来的？”
应梨转身来到了病床边，“刚到。”
助理识相着退出去，轻轻把门带上。
邵明的下巴点了点，“坐啊。”
“我很快就走。”
邵明坚持，“你坐。”
应梨只是摇头，“你的伤不重，我说两句话就走。”
他轻轻把头扭开了，说得轻描淡写，“你说这些，我心里痛。”
他听见应梨很明显地笑了一声，自己也禁不住跟着笑，眼泪濡湿了下睫，贴在眼睑上，痒痒的。
“我觉得……”
邵明清了清嗓子，续上那段说不上的话，“一个人，不能贱到我这个份上吧。”
“你不能再这么作践我了。”
应梨摸了摸他的额头，顺带擦掉了那点眼泪。
“把余薇薇的微信还给人家吧。”她说，“别再这样了，没人能作践任何人。”
“那你这么怨我？”邵明把眼一横，“不就是嫌我以前作践过你。”
说着，嗓子里又堵住了，“应梨，”
“……”
他把应梨的手抓着了，捂在掌心里，流着眼泪，自暴自弃，“别这样了，咱们以后好好的吧。要是我今天就死了呢，你难道就不会后悔？”
“……你不会死，今天乔贞没想撞我，我看见她也很惊慌。”
“但是没关系。”应梨把另一只手放在交叠的手上，轻飘飘地说，“谢谢你帮我解决麻烦。”
能感觉到，邵明身上的温度在逐渐降了下来，他面无表情看着应梨，见她沉静的眉眼，幅度很小的弯了弯。
心照不宣的隐秘过后，应梨坐下了，顺手拿了个床头的苹果，耐心细致地削了皮，再递给邵明。
那颗苹果被削得太瘦了，邵明拿着它在手里，无意识地掐了掐，粘腻汁水就洇了一手。
甜烂的腐气从这里散开。
应梨掰开了邵明的手，把那只苹果拿出来，轻轻地咬了一口，然后又拿去喂给邵明吃。
他们慢慢分享完了这只苹果，应梨又拿了毛巾，把两人的手擦了擦，她的手忽而被毛巾反包住了，是邵明把她的两手紧紧握起来。
“我跟应夏不一样的。”
他想竭力说些什么，言语却显得十分苍白，“我不恨你，也不会觉得你坏。”
应梨认真点头，“嗯。”
邵明无意识捏着她的手，“你也知道我这人一直很自私，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
这回应梨没吭声，想来是不赞同。
“你想让我去死吗？”邵明问她。
“我不想。”
这回轮到邵明轻声笑了，“那你想让我干嘛啊？就想看我追着你肝肠寸断，一天天的……”
“我没有那么想。”应梨把手抽了出来，她慢吞吞地收起水果刀，“我也不觉得你自私，你只是太懦弱了。”
邵明强调道：“那是以前。”
“好吧，你以前太懦弱了。”
但这句话也让邵明觉得不开心，他睇着应梨，问，“现在呢？”
“现在？”应梨看他，“现在也一样，只是更直白了一点。我会觉得，你有预谋。”
邵明慢腾腾坐起了点身子，使不上力，只好让应梨帮他把床头升高，与她平视着，郑重说道：“因为我不是应夏。”
“应夏的人生没有目的，只有信念。我跟她一点都不一样，”邵明大言不惭道：“因为我爱你。我比她好，我愿意为你去死，也甘心被你利用，就算你把我当狗玩。”
“我没有把你当狗。”
“那我自己把自己当狗。”
“你是一定要当狗吗？”
“我有什么办法？对那条土狗你都能赏个笑脸儿。”
对他就是跟个仇人一样。
应梨不愿意再跟他争论些什么了，她忽然间站起来，酝酿出要离别的表情。
邵明一把就抓住了她。
他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说得对，我有预谋。有预谋的人，不可能毫无目的去付出。”
应梨轻轻地望着他，“但是我不喜欢你了啊。”
邵明还来不及摆出什么应对的表情，应梨便在继续，“你其实也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又对你很好，你才觉得自己爱我。现在我不喜欢你了，也不愿意再对你好。你要是跟我在一起，只会受苦，时间一长你就知道了，还不如现在就认清楚，不要再纠缠了，好吗？”
邵明这种人最吃不了苦的，他天生喜欢浮华张扬，隐忍着蛰伏，是为了有朝一日得到回报。
在应梨这里，他却不能得到任何东西。
“因为你觉得我像你姐姐，所以你之前才喜欢我的？”
“是的。”
她的诚实让邵明有些发晕，虽然对此早有准备，还是忍不住有种暴戾散在血管里，手指无意识用力把她的手腕箍出了几条红痕，她也没吭声。
“其实不是你说的那样 。”邵明对她笑了笑，“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你觉得我对你是见色起意，后来又图你对我好？不是，我告诉你，我喜欢你的意思是，只有你一个人能轻而易举的支配我的情绪和行为……每一次都是这样，我一碰上你，就不再受我自己所控制了。我想要高兴，你就让我生气，我生气的时候，你又能偏偏叫我快乐。有时候我会觉得很害怕，所以你觉得我胆小、懦弱。但你才是让我恐惧的来源。你说得对，我是懦弱，我一直想摆脱你的控制，但我实在没法对抗你，从始至终，应梨，都是你要怎样便就怎样的。我的人格是比较低劣，但你不能曲解我对你的感情。”
这个人，盯着她的眼睛宣布道：“你想让我放过你？那不可能。我不如意，谁都别想好过。”
语气里有种莫名的怨恨。
应梨开始看向窗外了，绿油油的一片脆亮，望进眼睛里，明澈纯净。
也许她的确什么都不懂。
“而且你就是喜欢我，生理性喜欢，我都知道。”邵明嘟囔着，“喜欢就是喜欢了，哪儿有那么多理由，难道在酒吧那天我不救你，我不跟你说那句话，你就不喜欢我了？”
“……你变了很多。”
应梨重新看他，“你以前说不出这些话来。”
“人总是会成长的。”邵明得意着把她的手拉过来，用额头碰了碰，“我是这样，你也得学着长大。不能再用应夏去把你和这个世界隔开了，这对她也不公平。”
应梨说，“我曾经把我姐姐锁在门外，那时候我妈妈犯病了，手里拿着家里的菜刀要杀我。”
这件事情邵明不知道，但他猜出来了一点，他极为专注地听着，“然后呢？”
应梨有些困惑，“没有然后……就只是这件事情发生了而已。”
邵明问她，“然后你一直害怕应夏会因此厌恶你？”
应梨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你说得不对。”
“那你是很后悔，把我当成了她，想补偿？”
“更不是了，你不要瞎猜。”
其实这么长时间过去，什么都不重要了。
应梨慢慢地说，“我只是很爱她。”
“邵明，再见。”她俯身，用额头贴了一下邵明的额头，“我还是准备要走，你别拦我。谢谢你今天开导我，我会一个人走的，也请你不要来找我，有些事情，我要自己想一想。”
每当她摆出这幅面孔，邵明就只能任人摆布了。
应梨轻声说，“我可能会再回来找你，如果我还想念你的话。”
也可能不会。
谁知道呢。
邵明垂下了眼睛，他无声无息地看着应梨，目送她缓缓离开了病房。
这是十三楼，从这里走到电梯，等电梯，然后按下楼层，也许会出一会儿神，然后继续慢吞吞出了医院大楼，再往外面走。
邵明终于从窗户里看到了应梨，隔着被晒到有些暴烈的扭曲空气，应梨忽而抬头看了他一眼。
当着她的面，邵明从窗边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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