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坐在床上，面朝观众，穿着铁棒的小腿垂在床下。
尼古拉斯蹲在他身边检查。
这是一场截肢专场秀，病人也报名了截肢，观众们也期望看到又一条小腿血花四溅地飞上天空。
但尼古拉斯凝神观察了半晌，起身向众人宣布：“我们不用截肢！”
不用截肢，当然是好事。截肢后人就不再完整，这意味着亵渎了女神给予的生命，不能再去教会接受修女的祝福，同时也失去了正常的工作能力，往往只能干些最辛苦廉价的活计，甚至沦为乞丐。
尼古拉斯说：“我们要把这根铁棒取出来。”
铁棒两头粗、中间细，最细的部分恰恰好卡在病人的小腿中间。尼古拉斯对观众——尤其是最前面两排——解释道，它正好卡在胫骨与腓骨之间，如果用一种损害最小的方法把铁棒敲出来，那么病人最多也就损伤一些肌肉，将来变成个瘸子，总也比截肢要好得多。
但那损害最小的方法是什么呢？
尼古拉斯也难得地为难了。他毫不藏私地对观众、及他的同行们讲述了他刚刚想到的方法，赢得了满堂喝彩，也叫全场的观众同他一起为难了。
这名病人来的不巧，若是他再来早点，让尼古拉斯提前做好准备，一定又是一场十分精彩的表演；
剧院的位置也不凑巧，它位于索兰德的富人区，这里能买到金银珠宝、名贵香料，却独独难以找到尼古拉斯需要的东西。
全场观众一起焦急地开动起脑筋，这独特的参与感反而令他们更加兴奋了，更令他们毫无缘由地充满信心，相信这场手术今天是一定能完成的。
有观众悄悄地离开了座位，似乎是去想法子。罗琳眼尖地瞧见萨斯警长也带着莱西安走了——他们急匆匆的，令罗琳攥了攥手指，意识到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托里退到了舞台下方，愁眉苦脸地瞅着台上尼古拉斯的背影。老师的背影那样伟岸！像一艘永远不会沉的船。可是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
突然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托里下意识顺着手的方向看去，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把头扭回来，一张噩梦般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是洛林！
“你怎么在这里？”他顺嘴问了一句，继而意识到什么，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你怎么在这里？！”
罗琳看着他瞪大的眼睛，觉得托里才颇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或者一只棕色的麻雀。
“我来看表演。”她说，“不欢迎？”
“怎么会。”托里这句话说得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惊喜。
尽管不是女巫亲至，但女巫助手的到来也十分具有意义，这令他感到自己的工作是有价值、有希望的。
他很快意识到洛林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托里一把抓住了罗琳的手臂：“你有办法，对不对？”
罗琳没说有还是没有，只眼睛往下瞄了一眼，微微笑道：“放开。”
托里立刻乖觉地放开了，但在她精美的西装外套上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手掌印。
两人一起盯了那血手印几秒，托里这才肉痛地道：“我会赔你的。”
罗琳有些后悔没来得及在衣服上也加个洁净仪式，不过算了，那样太过惹眼。她道：“我能提供你们想要的东西。”
托里立刻高兴道：“那太好了！”
罗琳又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托里有些泄气地盯着她看了一秒，心里暗骂洛林总是爱提条件。但他马上振作起来，若是这场临时表演能够成功，将为老师带来莫大的声誉，区区一点条件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他看洛林也是他们一边的，他们是同路人。
“我答应你，”托里说道，“现在可以帮忙了吧？”
托里一向敬畏女巫，因他知道的秘辛比索兰德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多。他知道女巫是他决计惹不起的，也明白女巫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但当罗琳伸手从虚空中就这样掏出一截木头的时候，他还是震撼了。
要知道，洛林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巫助手！
他认出那是城外的白桦树，而从剧院到城外，即便坐马车也要足足一个小时的工夫。
罗琳紧接着又从虚空中——波斯的口袋里掏出一大团棉花，和一大块木板。
罗琳此时发现了一点妖精的用处。诚然，如果布置仪式找女神索要，也不是不能拿到这些东西，但会显得女神像个跑腿捡破烂的，不大尊敬；但妖精就真的像童话故事里会出现的那种生物了，找波斯许一些小小的愿望，马上就能实现。
“谢谢。”托里真诚地说道，从洛林拿出的东西可以看出他是认真聆听了尼古拉斯提出的方法的。他抱着这一大堆东西小跑上台，迎面迎来了潮水般的欢呼与掌声，令他心动神摇，在这心动神摇中，托里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洛林已经不见了。
托里打了个哆嗦。
但他随即回神，挂上了表演时特用的一种热烈到虚伪的笑容，宣布道：“现在，尼古拉斯医生将展示一种精妙的解决办法！”
他们合力掏空了这截粗大的白桦木，把病人的腿放进去，并在两侧开口，放置铁棒的两端；接着往里面塞入大量棉花，直到塞不进去了为止。最后，他们将木板贴在病人的腿侧，在同样的位置开了一个洞，将铁棒的一头穿过。*
“要小心了！”尼古拉斯宣布。
观众们热热闹闹地起身，热热闹闹地挤成一团，将铁棒对准方向的那一片位置都清空了。
托里和米兰达一齐压着病人的腿。
尼古拉斯拿起了一枚重锤。
是的，斧头、砍刀、铁锤……这些都是外科手术舞台上医生们会准备的常用道具。
“五、四、三、二……一！”
在齐声的高呼中，尼古拉斯摆出了运动员一般健美而标准的姿势，铁锤精准地击打在铁棒的一端上，只听铮地一声鸣响，那铁棒就从木板的另一侧横着飞了出去！
“噢——！”
全场目光都追随着那根带血的铁棒，它散发着感染组织的恶臭，抛洒着血液与脓液，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十分优美的弧线，然后重重砸落到一个座位上，直接把那座位给砸坏了。
人们伸着脖子，吵吵嚷嚷：
“那是谁的座位？几排几座？”
“五排！我看看……五排七座！”
“哎哟！”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在人堆里蹦了两下，兴奋地举手，对周围不断地大嚷着，“我的，我的！那是我的座位！”
“恭喜啊，恭喜！真是太幸运了！”
在这非同一般的热烈反响中，尼古拉斯的这场外科手术表演圆满落幕了。
他的声誉也在索兰德城达到了顶峰——至少有一个月时间，人们都还在津津乐道于那横飞而出的铁棒，和那因被砸坏而涨价了的五排七座座位。
……
凭着某种直觉，罗琳提前离场，回到了教会，摘下了胸针。
罗琳的直觉总是很准——这种野兽般敏锐的直觉曾数次帮助她不被修道院的姐妹们发现异常。
她才刚刚喘息过来，黛丝便来敲了门。
“萨斯指定你出现场，”她笑盈盈地道，“我也沾了你的光呢。”
警局雇佣女巫是有出场费的，人员通常由教会自由安排，但如果警局有指定的女巫，自然也无不可。
女巫们日常花费颇大，只要有空，赚取外快的机会当然越多越好。
罗琳提了提精神，抹了把脸：“好，我们现在走？”
黛丝仔仔细细地瞧了她一眼，突地皱眉：“勤勉是好事，但怎么我每次看到你，你都一副灵性耗尽的样子呢？如果有突发状况，这很危险。”
“老师，我没事。”罗琳说道。
“我知道你的妖精能替你保持灵性稳定。”黛丝转身，边走边念道，“但它不能帮助你恢复灵性，对不对？这种事儿还是得助手来干。再说，还有传话，按理说传话也应该是助手的活儿……”
“老师！”罗琳疾走几步，走到黛丝前边，又回头看她。
黛丝笑了：“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她们登上马车，罗琳对上一张臭脸，依旧是特洛伊。
“她很闲。”黛丝又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跟罗琳咬耳朵，“而且她还很缺钱。”
“我听得见。”特洛伊冷冷道，身子一歪倒在自己助手怀里，径自闭目养神去了。
罗琳撑着手臂，看向窗外，膝上平放着一把嵌红宝石的银匕首，那红色宝石具有灵性一般地眨了眨眼睛。
罗琳低头，也对它眨了眨眼睛。
黛丝说“妖精能保持女巫的灵性稳定”，在闲暇时，罗琳也查阅了不少只有女巫才有权限查看的书籍。
深渊里居住着三大类非人种族——妖精，恶魔，还有怪物。这三大类中，恶魔与人类世界的联系最为紧密，战争教会的猎人们与它们签订契约，它们甚至亲身参与战争。怪物最为神秘，而妖精最为友善，它们尤其喜欢女性，因此与生命教会往来最多。
书上说，当与妖精签订契约后，便相当于连接上了一处稳定的灵性源泉。妖精是平和的，当女巫的灵性产生波动，温度过热时，妖精自有的灵性就能帮助女巫维持温度的稳定，也即使头脑清醒。
但是……
罗琳的手抚摸上匕柄上的红宝石。
那触感不是矿物的坚硬与冰凉，反而柔软，具有韧性，有点儿像与谁的指尖相触了，有着微微的温度。
罗琳没与任何人说。
在她的感知中，波斯是一处深渊——
黑而深不见底，有一种仿佛能吞没一切的空洞。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罗琳想着，她是绝对不会告诉黛丝这件事的，免得她又找到机会给她介绍助手。
似乎是感受到罗琳的情绪，红光一闪，波斯化作黑猫出现在她膝上，懒洋洋地翻身露出了肚皮，把匕首盖住了。
罗琳突然恍然大悟——
那触感，不正是波斯的肉垫吗？
她又欢喜地捏了两下，顿时感到波斯的确是一只亲和友善的好妖精，还知道专门递出软乎乎的肉垫来给她捏，这怎么不算是保持灵性稳定的一种方法呢？
*手术情节改编自膝盖取出铁棒手术——亨利·德·蒙德维尔，《外科》，1312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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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铁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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