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前的公告栏前挤满了人,五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般黏腻地糊在每个人后颈上。电子屏上的倒计时已经跳到了「10」,鲜红的数字刺眼得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在阳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光泽。
我站在人群最外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颗已经有些融化的草莓糖——千莎昨天塞给我的,包装纸上还用荧光笔画了颗歪歪扭扭的星星。她说这是"考试幸运物",递给我的时候指尖冰凉,在交接的瞬间轻轻擦过我的掌心,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转瞬即逝的触感却让我的心跳漏了半拍。
"让一让!让一让!"王旭的声音突然炸响在耳畔。他从后面挤过来时带起一阵热风,校服后背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轮廓。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让我皱眉。"浩溪!快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紧张,像是既期待又害怕,喉结上下滚动时,我看见他脖子上新冒出的青春痘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像被惊扰的鱼群般向两侧分开。教务主任戴着那副永远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将一张崭新的名单贴在公告栏正中央。阳光透过纸张,让黑色的印刷字迹在背面显出模糊的轮廓,我眯起眼睛,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
保送资格获得者:千莎
我的呼吸一滞。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人在我脑壳里塞了个蜂巢。那颗草莓糖在我掌心被捏得变形,黏稠的糖浆从包装纸的缝隙渗出,沾满了我的指缝。
"千莎!恭喜!"周围瞬间爆发的欢呼声像潮水般涌来。几个女生已经围住了她,七嘴八舌地说着"不愧是年级第一"之类的话。她站在人群中央,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嘴角抿出一个浅浅的笑,但眼神却飘忽着,像迷失在森林里的小鹿。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马尾辫的发梢,发绳上那颗草莓装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划出细碎的光晕。
当她的目光终于穿过攒动的人头和我对上时,我突然发现——
她在不安。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下唇被咬出一道泛白的齿痕。那根总是骄傲翘着的呆毛此刻蔫蔫地耷拉在额前,像株缺水的植物。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会的刹那,她突然慌乱地别过脸,动作大得让马尾辫甩出一道弧线,发梢扫过旁边女生的脸颊,引来一声小小的惊呼。
远处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节奏越来越快,最后"砰"的一声重重砸在篮板上。我转头看见王旭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手里还保持着抛球的姿势。他冲我挤了挤眼睛,用口型说:"去啊。"阳光下,他锁骨上那道疤泛着淡淡的粉色。
我深吸一口气,挤过人群向她走去。千莎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突然抬头,一缕碎发黏在她汗湿的额角。在周围此起彼伏的祝贺声中,我清楚地看见她眼眶里泛起的水光,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彩虹般的颜色。
"浩溪……"她轻声唤我的名字,声音像被揉皱的糖纸般微微发颤。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抚上左腕,那里贴着一枚星星图案的创可贴——是天文台重逢那天我给她贴上的。这个动作让我的胸口突然泛起一阵酸胀,像是有人往心脏里挤了半颗柠檬。
教务主任的哨声突然尖锐地划破空气。"都散开!上课铃要响了!"人群开始流动,像退潮时的海浪般向教学楼涌去。千莎被人流裹挟着向前,却在经过我身边时突然伸手,将一张叠成方块的纸条塞进我手心。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淡淡的草莓护手霜的味道。等我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消失在走廊拐角,只有那张纸条静静躺在我掌心,边缘被汗水浸得微微发皱。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笔迹比平时潦草许多:
"放学后,天台见。"
落款处画着一个小小的望远镜图案,墨迹有些晕开,像是被水渍浸润过。
晚自习前的走廊空荡荡的,夕阳的余晖斜斜地切进窗户,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我靠在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盯着手里那颗已经软化的草莓糖。糖纸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像她总是含着水汽的眼睛。
远处操场传来篮球拍地的声响,节奏凌乱得像谁慌乱的心跳。我机械地剥开糖纸,甜腻的草莓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浩溪。"
千莎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让我的脊背瞬间绷直。转身时,铁栏杆的凉意还残留在手心里。她站在三步之外,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在我脚边,发梢染上一层金边。她手里捏着一份文件,指尖微微发抖,纸张边缘已经起了细小的褶皱。
我望着此时的千莎,笑着说道“怎么了,叫我来这里。”"这个……"她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的弧度让我想起那天在天文台,她仰头看星星时的侧脸。她把文件递过来时,我闻到熟悉的草莓洗发水味道,混着一丝墨水的苦涩。
《保送资格放弃声明》。她的签名工整地躺在纸页右下角,笔画却比平时用力,最后一笔甚至戳破了纸张。
"你干什么?"我声音哑得像是砂纸磨过喉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向前一步,夕阳突然流淌在她的睫毛上,将每一根睫毛都镀成金线,颤动的阴影投在脸颊,像蝴蝶抖落的鳞片。"我放弃保送。"她说这话时,右手无意识地抚上左腕的星星创可贴,指尖轻轻摩挲着边缘已经翘起的部分。
空气凝固了一秒。远处篮球砸地的声响突然变得很远,耳膜里只剩下血液奔涌的轰鸣,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我注意到她今天换了新的草莓发绳,金属扣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你疯了?"我抓住她手腕的力道大得自己都心惊,她袖口的草莓刺绣硌在我掌心,针脚粗糙的触感异常清晰。"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什么保送!"我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炸开,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我知道。"她声音很轻,却像撬开闸门的铁锹,让我的怒火彻底决堤。她的脉搏在我掌心跳动,频率快得不像话。
"那为什么——"
"因为我在乎!"她突然提高的声音在走廊激起回音,惊飞了窗外又一群麻雀。我这才发现她眼眶红得厉害,像是揉了碎星进去,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你以为这只是施舍吗?"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像绷到极限的琴弦。
千莎从书包里扯出那本厚厚的笔记本砸在我胸口。页面哗啦啦翻动,露出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字迹——每道错题旁都写着解题思路,页边还画着笨拙的鼓励漫画,有个小人举着"加油"的牌子,头发被她用红笔涂成了草莓色。
随后她猛地抽出手,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透明文件袋。夕阳透过塑料薄膜,映出里面那张泛黄的望远镜设计图——正是天文台初遇那晚,我随手画给她的草图。
"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在天文馆见面,"她指尖轻抚图纸边缘已经起毛的折痕,声音突然变得很软,"我在路上摔得那么狼狈……"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可爱,此刻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天的千莎蜷缩在台阶角落,马尾辫散乱地搭在肩上,裙摆沾满灰尘。我蹲下身时,她正用脏兮兮的手背抹眼泪,手腕上的擦伤渗着细小的血珠。
"——你说'这样就不疼了'。"她突然抓起我的右手,将我掌心贴在她左腕的星星创可贴上。隔着一层胶布,能感受到她脉搏急促的跳动,像只受惊的小鸟。"然后给我贴了这个……"她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我的腕骨。
我这才注意到文件袋里还装着那个星空创可贴的包装,限量版的银河图案已经褪色。图纸背面新添了一行娟秀的小字:【希望有一天,能和你一起用这个望远镜看星星】。
"那时候我就想……"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如果连摔倒时的疼痛都能变成温暖的回忆……"夕阳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那高考这么重要的事,我更不想错过与你共同经历的每一秒。"
远处传来篮球入网的刷网声,伴随着一阵欢呼。她突然踮起脚尖,发梢扫过我的下巴:"所以这不是放弃,是选择——选择和你一起面对。"
晚风穿过走廊,吹动她手中的文件袋哗哗作响。
"天文台那晚……"她把我手指按在她腕间跳动的脉搏上,"你说想看我用这个望远镜找到的星星。"创可贴下的疤痕发烫,她的眼泪落在我手背上,滚烫得像熔化的星辰。"如果保送……"她吸了吸鼻子,睫毛上的泪珠将落未落,"就会错过你找到答案的瞬间啊。我想亲眼看着,看着你解出最后一道大题时眼睛发亮的样子,看着你……"
所有的怒火突然被浇灭。我伸手想擦她眼泪,指尖刚触到她发烫的脸颊,就被她抓住食指。她的手心全是汗,湿漉漉地包裹着我的手指,像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突然用力把她拉进怀里。她的额头撞在我锁骨上,发出一声闷响。在那一瞬间,我清晰地听见两颗心脏以错落的节奏疯狂跳动——她的急促细碎像受惊的蜂鸟,我的沉重轰鸣如远方的闷雷。她身上草莓香波的味道、眼泪的咸涩,还有阳光烘烤过的校服布料气息,一股脑儿涌进鼻腔。她的肩膀在我掌心下颤抖,像风中瑟缩的蝴蝶。
"笨蛋。"我的声音闷在她的发顶,喉结擦过她散开的碎发,"要是没考好……"
"那就复读。"她斩钉截铁地说,声音震动着我的胸膛。她突然仰起脸,鼻尖和眼眶都红彤彤的,却露出今天第一个真正的笑容。夕阳穿过她琥珀色的瞳孔,将里面的水光折射成彩虹。"反正……"她挣脱我的怀抱转身跑开时,甩动的马尾辫扫过我的下巴,发梢带着阳光的温度,"...反正你也不会不管我。"
她跑向天台的门口时,散开的鞋带不断被踩到又弹起,在夕阳中划出凌乱的白色弧线。发绳上的草莓金属扣撞击着栏杆,发出细碎的叮铃声。跑到拐角处时她突然回头,散开的鞋带终于彻底挣脱束缚,像放飞的白鸽般飘起又落下。那一瞬间的光景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她飞扬的发丝间漏下的光斑,嘴角残留的泪痕,还有悬在半空的白色鞋带,都在暮色中凝成永恒的画面。
声明书从她指间飘落。我弯腰拾起时,一阵穿堂风突然掠过,吹起纸张露出背面的一行小字:「这次换我来当你的幸运物」。字迹旁边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戴着草莓发绳,另一个头发乱得像鸟窝——分明是我们第一次在天文台相遇时的模样。
远处最后一声铃响淹没在暮色里。我把纸条和那颗化掉的草莓糖一起塞进贴近心口的口袋。糖纸上的两个小人手牵着手,在渐暗的走廊里依然闪着微光。
办公室的百叶窗将阳光切割成细长的金线,斜斜地落在惠祺的校服裙摆上。她盯着桌面上那份《保送资格确认书》,钢笔在指间转了三圈,墨水在纸面洇出一个小小的蓝点。
"千莎同学已经签署了放弃声明。"班主任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按照规则,由年级第二顺延。明天就是截止日期……"
惠祺的笔尖悬在"确认签字"栏上方0.5厘米处。忽然,钢笔的反光在纸面上晃动了一下,模糊地映出某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正弯腰捡起什么,后颈被夕阳晒得发红,乱蓬蓬的发梢上粘着几片梧桐絮。她猛地眨眼,幻象立刻消散了,只剩下纸上那个被墨水晕染的签名栏。
"老师……"她的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钢笔纹路,那里有长期握笔留下的凹痕,"能给我到晚饭前考虑吗?"
钢笔突然漏墨,蓝黑色的污渍在纸上晕开,像极了那天创可贴包装上褪色的银河图案。
走出办公室时,惠祺在走廊阴影处停下脚步。正对面的窗户大开着,盛夏的阳光像熔化的黄金般倾泻而下,照亮了飘浮的尘埃和远处正在篮球场上奔跑的身影。她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轻声自语:
"还真是……耀眼啊。"
阴影中,她的睫毛在脸颊投下蛛网般的细碎阴影。那支没盖笔帽的钢笔,在确认书背面洇出一片小小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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