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班同学或同情，或好奇，或带着笑意的目光注视下，我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王旭也溜回了后排。教室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翻书的沙沙声。
我摊开习题册，深吸一口气，试图把注意力拉回到书本上，但眼角余光似乎还能感受到前方，那道已经移开、却仿佛残留着些许复杂情绪的视线。
晚自习下课的铃声终于响起，像一声冗长的叹息，结束了教室里的寂静。同学们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拉链开合的声音、低声交谈的声音逐渐汇聚起来。
我正低头把最后一张卷子塞进书包，一抹熟悉的校服颜色掠过桌角，惠祺站起身，准备离开。她的校服下摆极其轻微地扫过我的桌沿，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恰好翻动了我摊开还没来得及合上的物理资料书的页角。
书页哗啦轻响。
她停下脚步，侧身看向我。教室里嘈杂的背景音仿佛瞬间被调低了音量。
“浩溪。”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然后，她从书包的侧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支钢笔。
我的呼吸一滞。
那支笔——那支初二时突然漏墨，在她手腕内侧留下一个小蓝点，也在我记忆里染上一片墨渍的钢笔。它看起来有些旧了，金属笔夹甚至有些细微的划痕，但在教室明亮的灯光下，依旧泛着一层冷调的光泽。
她轻轻将它放在我下意识摊开的、微微颤抖的掌心里。笔身还带着一点她书包里的温度，但那金属的冰凉却瞬间渗进了我的皮肤。
“这个，”她顿了顿，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又似乎没有，“不需要了。”
就在她松手的瞬间，我才看清，在那支笔冰凉的笔夹上，仔细地、一圈一圈地缠着一根细细的、近乎透明的棕色发绳，那颜色，和她头发的颜色一模一样。它缠得那样紧，又那样隐秘，像是某个被时间封存的秘密。
我怔怔地看着掌心那支沉重的钢笔，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惠祺却没有再看那支笔，她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边角有些磨损的硬壳错题本，轻轻放在我的桌上，就挨着那本被风吹动的资料书。
“这个也给你。”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里面是我这两年来，收集整理的一些……易错题和典型难题。每个题目下面，都有完整的解析和我的批注。”
她说完，利落地拉上书包拉链，转身走向教室门口，动作没有一丝迟疑。她的马尾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有几缕散开的发丝挣脱了发绳的束缚，在从门口灌入的夜风中扬起，划出几道纤细而决绝的弧线。
那画面，像极了很久以前，我们约好要一起去看却最终错过的、天文台外的那场流星雨——短暂，明亮，带着一种永恒的遗憾意味。
她走到走廊一半，路灯恰好啪的一声亮起，昏黄的光线倾泻下来，勾勒出她清瘦的背影。她突然停下了脚步，仰起头，静静地看了看那盏刚刚点亮的路灯，仿佛在确认什么。
然后，她没有回头，声音顺着晚风飘过来，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清晰地砸进我的耳朵里：
“对了。”
“保送的那所学校……听说有全国最好的天文台。”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留给夜风一个短暂的间隙。
“你可别让我失望哟。”
这句话轻飘飘的，甚至听不出是鼓励还是别的什么，却像一枚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我僵硬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她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很长，投在空荡的走廊地面上，然后又随着她迈开脚步而逐渐缩短，最终，在教学楼拐角的光影交界处，彻底消失不见。
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被她一并带走了。
掌心里的那支钢笔突然变得千斤重，笔夹上那根细细的棕色发绳在从门口吹来的晚风里，极其轻微地摆动了一下，像一声无声的告别。
桌面上，那本厚厚的、承载了她两年心血的错题本静静地躺在那里，封面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指纹。在这一刻，它显得如此孤单，像一个时代的注脚，又像一座沉默的路标。
它是在告别一个阶段。
又或许，是在固执地指向某个……她希望我抵达的、崭新的方向。
窗外，一群晚归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过空旷的看台，其中一只俯冲下来，啄起地上的一片枯黄的梧桐叶，又迅速飞走了。
那片叶子曾经的脉络，在路灯下一定清晰如往昔。
只是，它再也不会落在谁的笔记本上，被谁小心翼翼地夹进书页，成为一个带着温度的书签了。
风穿过空荡的走廊，只剩下我和桌上两件冰冷的物品，以及一片无声的、巨大的空旷。
教室里的人几乎走空了，只剩下桌椅凌乱的影子。我依旧坐在那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冰冷的钢笔，笔夹上的发绳缠绕得像一个解不开的结。桌面上，那本厚重的错题本沉默地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仿佛还残留着书写者的温度与专注，此刻却只让人觉得沉重。
“喂，浩溪！发什么呆呢？人都走光了！”
王旭大大咧咧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他单肩挎着书包，几步走到我身边，重重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力道不轻，却带着他特有的、没心没肺的关切。
我被拍得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就在那一瞬间，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滚下，留下一道清晰的湿痕。
王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弯下腰，凑近了些，借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看着我的脸，语气一下子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带上了点罕见的慌乱：“浩溪？你……你怎么了？没事吧？谁惹你了？”
我迅速抬手，用袖子粗暴地擦掉那点不争气的痕迹，扯出一个尽可能轻松的笑容，尽管嘴角感觉有些僵硬：“没事。能有什么事？”我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解释，“就是突然……感觉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而已。空落落的。”
说完，我不再看他疑惑担忧的眼神，开始动手收拾东西。
动作有些慢，但很仔细。
我将那支沉甸甸的、缠着她发绳的钢笔，小心翼翼地放进校服外套内侧的口袋里，贴近心脏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它的冰凉。
然后，我拿起那本厚重的错题本，指腹划过封面，感受着那细微的磨损痕迹。我没有把它放进书包，而是俯身，将它郑重地放进了课桌抽屉的最里面，挨着那些平时不怎么用到的旧教材。像是珍藏起一份不容打扰的过去。
最后，我才把今晚需要带回去的练习题和试卷整理好，塞进旁边的书包里。
拉上拉链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吧，”我站起身，背上书包，语气努力恢复平常，“不是说好了要去吃点东西吗？我快饿扁了。”
王旭看着我这一系列动作，张了张嘴，似乎有满肚子的疑问，但最终什么也没问。他只是挠了挠头，跟上我的脚步，嘟囔道：“行行行，你说去那就去呗。反正我答应你……不过你刚才那样真吓我一跳……”
我走到门边，手指按在电灯开关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间熟悉的教室——桌椅、黑板，还有那个空了的、属于某个人的座位。
“啪嗒。”
灯光熄灭，黑暗瞬间温柔地吞噬了一切，也掩盖了所有来不及收拾的情绪。
我们借着走廊和窗外路灯的光走下楼梯。教学楼门口，那面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鲜红的数字无情地跳动着——
「9」
像一道结痂的伤疤，提醒着所剩无几的时间。
我们都知道，今晚过后，有些人，比如惠祺，或许就会提前离开学校，奔赴各自的前程。这个数字对他们而言，已经失去了倒计时的意义。
而当明天太阳升起，这个数字会变成「8」。
对留下的大多数人来说，那是新的、需要继续拼命的一天。
但对某些人而言，比如对我而言，那或许也意味着……一个必须面对的、没有她在的新开始。
夜风带着凉意吹过，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然后和王旭并肩，走进了夜色深处，走向那顿说好了的、能暂时填补些什么的夜宵。
夜色渐深，教学楼的光晕在身后缩小，空气里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清新和夜晚独有的凉意。我和王旭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朝着亮着温暖灯光的小卖部走去。
刚拐过弯，就看见小卖部门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千莎正踮着脚尖朝教学楼方向张望，一看到我们，脸上立刻绽开明媚的笑容，小跑着迎了上来。她很自然地接过我肩上的书包，抱在怀里，声音轻柔得像晚风：“上课辛苦啦。”仿佛我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的晚自习，而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告别。
另一边，林小鹿也快步走到王旭面前，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上下打量着他，小声地问着：“你没事了吧？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王旭立刻挺直腰板，刚才那点狼狈和脆弱瞬间一扫而空，咧嘴笑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大大咧咧地摆手：“没事没事！好得很！就是快饿死了！”
千莎看着我，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拉着我的袖子就往小卖部里走：“走吧走吧，一起去吃点什么？我请你呀，算是庆祝……嗯……庆祝雨过天晴！”她巧妙地找了个理由，避开了所有可能沉重的话题。
我被她拉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目光扫过身旁——千莎仰着头对我笑，眼神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毫无保留的关切和喜悦；旁边，王旭正在手舞足蹈地对林小鹿吹嘘着什么，逗得林小鹿忍不住捶了他一下，嘴角却也是上扬的。
就在这一刻，一种复杂而清晰的感触猛地攫住了我。
是的，有些东西的离开，比如惠祺的转身，比如那段并肩作战却又充满隔阂的时光，是如此的猝不及防，又似乎无可厚非。它留下了一个空洞，带着怅惘和酸涩，沉甸甸地压在心底某个角落。
但是，另一些新的事物，或者说，一直存在却以新的姿态呈现的情感，却如此坚定、温暖地降临了。就像千莎此刻毫无阴霾的笑容，就像王旭和林小鹿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终于倒塌后流露出的亲密。它们带着蓬勃的生命力，驱散寒意，带来实实在在的欢欣和暖意。
或许，青春就是这样一场注定与时间赛跑的残酷比赛。
我们总在不停地奔跑，被迫不断地告别。告别一个教室，告别一段懵懂的心事，告别某个曾经无比重要、最终却走向不同岔路口的人。总有一些珍贵的东西，会像指间流沙，像夜空流星，无论多么不舍，终究会逝去。
但是，在这场看似徒劳的奔跑中，我们并非一无所获。
总会有新的相遇，新的理解，新的羁绊，像雨水滋润后的新芽，悄然生长出来，重新陪伴在我们身边。它们或许无法完全填补失去的空洞，却以其独特的姿态，支撑着我们，伴随着我们，跌跌撞撞地、却又坚定不移地，继续向前奔跑，一起成长。
“发什么呆呢？”千莎轻轻拽了拽我的袖子，把我从翻涌的思绪里拉回现实，“再不去，关东煮最好的萝卜可要被卖光啦！”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不是很紧，却带着一种确定的力道。然后对她，也对等着我的朋友们，露出了一个释然且真诚的笑容：
“好。走吧。一起去吃点热的。”
小卖部的灯光温暖而喧闹，食物的香气混杂着少年们的嬉笑声扑面而来。我们四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挑选着零食和热饮，刚才那股沉重的气氛被彻底冲散。
窗外的电子屏上，数字「9」依旧鲜红刺眼。
但我知道，当明天到来，无论它变成「8」还是其他什么，我们都将继续这场奔跑。带着失去的遗憾，更带着获得的勇气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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