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绷得像一根拉紧的弦，弥漫着油墨、咖啡因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沉寂。最后一个阶段的冲刺，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在分别之前，为这段滚烫的青春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压抑的咳嗽声、偶尔响起的一声沉重叹息，构成了高考前最后时光的背景音。
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成绩贴出来时，公告栏前罕见地没有爆发太多惊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疲惫与欣慰的平静。
「15. 浩溪」
我的名字稳稳地停在那个位置。汗水、挣扎、无数个啃着笔杆的深夜，终于凝结成了这个数字。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用力握笔后的酸痛感，但胸腔里那股一直憋着的气，终于缓缓地、试探性地舒了出来。
目光向上搜寻。
「1. 千莎」——她的名字依旧悬在最顶端，像一座永不陷落的灯塔。
「5. 林小鹿」——她也前进了一步。
直到目光向下，扫到那个几乎让我瞪大眼睛的名字——
「110. 王旭」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猛地撞上胸口。我几乎是立刻扭头去找那个家伙。他正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手里捏着那张皱巴巴的成绩条，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林小鹿站在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阳光透过玻璃，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他忽然抬起头，眼睛红得厉害，却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夸张的笑容，对着空气狠狠挥了一下拳头。
没有欢呼，没有叫嚷。但那种无声的、从泥泞里挣扎出来的力量，却比任何呐喊都更撼动人心。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持续的付出，终于换来了应有的回报，每个人紧绷的神经都稍稍松懈了一瞬，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意外地瞥见了一片晴空。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到了千莎家里。
是千莎的母亲。她从班主任委婉的提醒中，隐约得知了女儿放弃保送以及与一个男生交往过密的消息。担忧和不解瞬间淹没了她。
第二天午休时分，教室里的空气慵懒而沉闷，混合着阳光晒透木头的气息和淡淡的零食味道。我正对着窗外大片大朵、缓慢游走的白云发呆，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
丝毫不知道，就在几步之遥的教师办公室里，一场因我而起的风暴正在降临。
千莎被叫走时，我只以为是寻常的考前叮嘱。直到午休即将结束，她仍未回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才像藤蔓般悄悄缠绕上心头。
教师办公室里，空调冷气开得很足，千莎却觉得手心里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母亲坐在对面，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皮包的带子。班主任坐在一旁，表情是惯常的温和，却带着一丝欲言又止的凝重。
“莎莎，”母亲的声音是克制的，却掩不住底下的焦急和不解，“保送那么好的机会，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说放弃就放弃了？还有那个浩溪……妈妈不是反对你交朋友，但马上高考了，他的成绩……我是怕他影响你，拖累你。”
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千莎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她握着老师递过来的温水杯，指尖被冰凉的杯壁激得微微发抖，但脊背却挺得笔直。
“妈，”她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更镇定，“放弃保送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他无关。”
她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直视着母亲眼中浓浓的担忧：“而且……正是因为他，我才更有动力要考得更好。他比你们任何人想得都要努力，都要好。”
母亲怔住了。她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那个总是乖巧、偶尔害羞的女儿，此刻眼中燃烧着一种陌生的、倔强又充满光芒的力量，像是在捍卫生命中最重要的宝藏。
“我知道，但是莎莎，”母亲放缓了语气，试图理性分析，“你觉得他值得你这样做吗？以后你的路还很长，大学，研究生，进入社会……你会遇到越来越多优秀的人。就为了现在的一个人，放弃了那么好的前程，真的值得吗？”
“值得。”
千莎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如果没有他，可能就没有现在这个还能稳稳坐在第一名的我。我很清楚现在做的一切，也好好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如果真的……如果真的最后不如意，我也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恳切地转向班主任，又看回母亲：“再说了，妈妈，老师，我的成绩并没有下降，一直保持着第一。所以，请相信我的判断，好吗？”
说着，她放下水杯，站起身，向着班主任和母亲深深地弯下腰。这个动作充满了决绝的意味，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誓言。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空调运行的微弱嗡鸣。
千莎的母亲看着女儿弯下的脊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紧了。她从未见过女儿如此执着，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她清晰地，甚至有些刺痛地感觉到，那个叫浩溪的男孩，在自己女儿心里的分量，远比她想象的要重得多，沉得多。
她下意识地看向班主任，眼神里带着无措和寻求帮助的意味。
班主任推了推眼镜，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现实考量：“千莎妈妈，虽然浩溪同学这几次考试确实进步显著，但和千莎之间，客观上说，还有不小的距离。千莎能一直保持年级第一，证明了她的自制力和学习状态没有受到负面影响，这很难得。”
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了几分：“但是，高考不是儿戏，一生也只有一次机会。作为老师，我最大的希望还是所有学生都能排除一切干扰，发挥出最佳水平。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期望。”
他看向千莎母亲，提出了建议：“离高考只剩最后四天了。这样吧，您将千莎带回家复习？家里环境更安静，也能更好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让她以最饱满的状态迎接考试。这也是为了千莎好。”
“我不要回去！”千莎猛地直起身，脸上瞬间血色尽失，惊慌地脱口而出。
“千莎！你还要继续任性吗？！”母亲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严厉地打断了她。担忧、焦虑，以及一种被女儿抗拒的伤心，让她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硬。随后看向老师，“这样可以吗？会不会麻烦老师您？”
班主任赶忙缓和气氛：“不会麻烦的，学校也非常重视千莎这样的优秀学生。为了让千莎能心无旁骛地备考，我会向年级组说明一下情况，特批她回家复习。手续很简单，等一下您就可以带千莎回去了。”
“可是……老师……”千莎的声音带上了哀求的哭腔，眼眶迅速红了起来。
“行了，千莎！”母亲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语气不容反驳，“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离高考就只有最后几天了，我不能再由着你乱来。”
母亲的拍板，像一块沉重的巨石，轰然落下，砸碎了千莎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的光。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母亲和班主任已经开始商量接下来的细节，只觉得办公室的冷气仿佛钻进了骨头缝里，冻得她浑身发僵。
而此刻，在教室里的我，刚刚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对即将降临的分离，一无所知。窗外的云朵依旧缓慢地飘动着，宁静而美好，仿佛什么都不会改变。
午休时的教室弥漫着一种疲惫而专注的宁静，有人趴在桌上小憩，有人还在争分夺秒地刷着最后几道题。阳光透过玻璃窗，晒得人后背发烫。
我正对着一道英语完形填空发呆，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拉着，目光却飘向窗外。天上的云朵慢悠悠地飘过，形状不断变换，像极了过去这几个月跌宕起伏的日子。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想起千莎认真讲题时蹙起的眉头，还有她悄悄塞过来草莓糖时指尖的温度。
“傻笑什么呢？”王旭用笔帽戳了戳我的后背，压低声音，“思春啊？”
“滚蛋。”我笑骂着回头，却看见他脸上也带着类似的、有点傻气的笑容，显然刚才也在跟林小鹿传纸条。
一切都好像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我们都在努力，都在前进，仿佛只要再坚持这最后几天，就能一起拥抱那个光明的盛夏。
但是一种细微的不安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我的心口，第一节课下课后，林小鹿前来找我，“千莎呢？”林小鹿询问道。
我摇摇头，下意识地看向窗外，那片她平时从办公室回教室的必经之路，空无一人。她从不迟到，尤其是最近，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从海绵里挤出来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讲台上的老师已经开始讲课，我的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心跳莫名地越跳越快，一种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爬升。
下课铃刚响，我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想去找班主任问问。刚走到门口，却差点撞上正要进教室的班主任。
“老师，你知不知道六班的千莎她……”
班主任看着我，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和不容置疑的严肃。他打断了我的话：“浩溪，你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王旭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担忧地看着我。
跟着班主任走在安静的走廊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心跳的鼓点上。不安感几乎要破膛而出。
办公室里，没有千莎的身影。
班主任在办公桌后坐下，叹了口气，语气尽量平和：“浩溪，我知道你和千莎同学关系很好，最近也互相鼓励，共同进步。”
我沉默地站着，手心开始冒汗。
“但是，高考在即，最后这几天至关重要。千莎的母亲和学校都希望她能有一个绝对安静、不受干扰的环境进行最后的冲刺。”他推了推眼镜，避开我直视的目光，“所以，从今天起，直到高考结束，千莎会回家复习，不会再来学校了。”
——轰！
像是一声惊雷在脑海里炸开。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褪去，只剩下耳鸣般的嗡鸣。
回家……复习？
直到高考结束？
不见面？
“为……为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是因为我吗？老师，我们只是在学习，我从来没有……”
“浩溪，”班主任打断我，语气加重了些，“这是学校和家长共同的决定，是为了千莎的前途着想。你的进步老师们都看在眼里，但也请你理解，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回去吧，把心思全部放到最后的复习上，不要被这件事影响。”
他的话像一堵冰冷的墙，彻底堵死了我所有的疑问和挣扎。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走廊上的阳光依旧明媚，却刺得我眼睛发疼。同学们喧闹着从我身边跑过，讨论着刚才的题目和晚上的计划，他们的声音变得很远，很模糊。
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缓缓蹲了下去。
刚才还在云端，下一秒就被狠狠拽入冰窖。
毫无预兆。
猝不及防。
那个说着“反正你也不会不管我”的女孩，那个在雨中眼神发亮选择和我一起面对的女孩，甚至没能亲自跟我说一句再见。
就被一道名为“为你好”的墙，彻底隔开了。
王旭和林小鹿焦急地找了过来：“浩溪！怎么了？老师说什么了？千莎呢？”
我抬起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所有的情绪都堵在那里，翻滚着，灼烧着，却找不到出口。
眼前只剩下电子屏上那个巨大而刺眼的数字——
「4」
四天。
原本是冲刺的号角。
此刻，却像是一座囚笼的倒计时。
而我甚至不知道，墙的那一边，她正在经历着什么。是和她母亲争执？还是默默地接受？她会不会……也很难过？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混合着冰冷的失落，瞬间淹没了我。
我蹲在冰凉的瓷砖地上，走廊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王旭和林小鹿的声音焦急地响在耳边，却像从很远的水底传来。
“浩溪！你他妈说话啊！千莎到底怎么了？”王旭一把将我拽起来，力道大得惊人。
林小鹿看着我的脸色，声音都带了哭腔：“是不是……她家里出事了？”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堵在胸腔的冰凉空气终于找到了出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她……回家了。”
“回家？现在？为什么？”王旭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她妈妈来了。学校和她妈妈的决定……高考结束前，她都不会来了。”我几乎是机械地复述着班主任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碴一样割着喉咙，“说是……怕我影响她。”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千斤重的自嘲和屈辱。
“放屁！”王旭瞬间炸了，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凭什么？！你影响她？”
“王旭！”林小鹿急忙拉住他，眼神里充满了恐慌和制止，示意他周围还有别的同学在看。
王旭猛地收住话头，胸口剧烈起伏着，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引来更多好奇的目光。
林小鹿用力拽着我的胳膊，声音急促而压低：“浩溪，你先别急，也别乱想！千莎她……她肯定不会愿意这样的！我们先回教室，好不好？回去再说！”
我任由他们半拖半拽地把我拉回教室。所有的目光再一次聚焦过来，带着探究、猜测、同情或是别的什么。我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进，像个被抽走了线的木偶，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下午的课，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老师的讲解，试卷上的字符，全都变成了无意义的噪音和模糊的墨团。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班主任的话，千莎母亲可能说出的担忧，以及……千莎会有的反应。她会反抗吗？还是只能默默接受？她会不会以为我就这样默认了，放弃了？
一种焦灼的、无处发泄的恐慌攥紧了心脏。我想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我不知道她家的地址，没有她家的电话，甚至无法通过手机联系她——我为了让家里人放心把智能机放在了家里，只用最古老的闹钟和彼此的脸来提醒时间。
我甚至无法告诉她：别怕，我在。
放学铃响得毫无征兆。同学们像潮水般涌出教室，带着对晚饭和短暂休息的期待。我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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