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祺转过身,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有着清晰的欣慰,像是看到幼苗终于破土而出的园丁,但眼底深处,却氤氲着一层更深沉的、如同晚霞般绚烂而即将消逝的——离别之色。
就在这时,江滩两岸的景观灯带骤然齐齐点亮,刹那间将漆黑的江面与堤岸映照得如同白昼,也将她脸上那复杂的神情照得无比清晰。
“不过,”她的声音在璀璨的灯火背景下显得格外轻柔,“他毕竟有已经成长过的你的陪伴,所以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幸运呢。”
我心头莫名一涩,下意识地反驳:“你这话说得……搞得好像我没有一直陪伴你一样。我和你同桌加同班六年,和王旭满打满算才三年,论时间,你可比王旭长多了。”
夜风将我的话语吹散。惠祺静静地听着,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江南水汽,带着一种温柔的忧伤。
“但是……陪着他的你,”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羽毛,却又重逾千斤,“却比陪着我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我喉咙猛地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了那里。我只能看着她,看着灯光在她带着淡淡忧伤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我从未察觉,也无力挽回的痛楚。
惠祺没有再等我回应,她转过身,背对着我,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将手中空了的果茶杯精准地投了进去。
“回去吧,”她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都这么晚了,你也没吃饭。”
我看着她的背影,在流光溢彩的灯火和深沉的夜色衬托下,那背影显得格外单薄,又格外决绝。我恍惚间觉得,这个背影,似乎和记忆中任何一个时刻的她,都不一样了。
“……那就回去吧。”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也学着她的样子,将空奶茶杯扔进垃圾桶。
“我等一下坐地铁回去,”她站在前方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回头,“送我到地铁站就行。”
“……啊,嗯。好,我送你。”我有些机械地应着,跟了上去。
“在送我去地铁站前,”她的声音再次从前方的夜风中传来,“让你最后陪我说上几句话吧。”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安静地等着我走近,直到我们再次并肩而行。周遭是喧嚣的城市夜景,而我们之间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结界。
“浩溪,”她轻声开口,目光望着前方被灯光点亮的街道,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知道吗?我初中看过一篇童话故事。”
我侧耳倾听,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浓“嗯...你说吧,我听着。”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处有一个女孩子。她非常非常努力,刻苦,想要超越所有的人。”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在某一天,她遇到了一个男孩子。那个男孩子很好,跟人说话很友善,运动也很好,学习更是出彩。女孩不懂的地方,他也会倾囊相授。”
“这是她第一次察觉到,这个男孩……像……像正午的太阳,会毫无保留地把光分给所有人。她不懂的,他都会教;她不敢的,他会推着她走。”
我的脚步微微一顿。
“那个他跟她聊了很多东西,表达出自己的理想。或许对当时的他来说,那只不过是随口的一句童言,但是……她却信以为真,记住了一辈子。”
“两个人的关系渐渐地越来越好,越来越亲密……最起码,在旁人看来是这样。”
“但其实……那个男孩是个王子。一个……不容得自己有一丝失败的王子。”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苦涩,“而一次,王子受到了挫折,他回到了自己的城堡,关上了厚重的城门,表示不想让任何人再见到自己。”
“她很想安慰王子,她想进入城堡,想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去温暖那个受伤的王子。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她只能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去努力,想去实现王子曾经说过的那个看似缥缈的理想——只为了有一天,能让王子重新打开城门,让她能再次陪伴在王子身边。”
我们走到了地铁站的入口,明亮的灯光从地下透上来。惠祺的脚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踏上了向下的自动扶梯。
我停在入口处,看着她缓缓下降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最后……女孩成功了。”她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又空茫得让人心疼,“王子看到了女孩拼命的样子,不顾一切的样子,终于……再次打开了城门,选择陪伴在女孩身边,一起完成那个所谓的理想。”
“女孩在王子的陪伴下,一起拼命地学习有关的知识,最后……终于实现了王子口中的理想。然后……牵着王子的手,一起走回城堡,继续在一起。”
她已经下降了一半,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极快,像是一声叹息,消散在地铁站嘈杂的空气里。
自动扶梯即将到达底部。我看着她的背影,眼眶不受控制地灼热起来,一种巨大的、迟来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
“故事的最后……”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带着哽咽咆哮道,“那个王子和女孩……怎么样了?”
她听到了。在扶梯即将到达底部的瞬间,她回过头,仰起脸来看向我。地铁站明亮的灯光清晰地照见了她脸颊上那一道未干的泪痕,也照见了我眼中无法抑制的、滚烫的水光。
她注意到了我眼角的泪,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却又很快抬起,对我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却破碎得让人心碎的笑容。
“故事嘛……”她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鼻音,却努力维持着轻快的语调,“说到‘可喜可贺’……就结束了啊。”
自动扶梯载着她,缓缓沉入地下。她抬起手,像是告别,又像是擦拭。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又绷得笔直。
“你还不明白吗?”
最后那句话,伴随着又一道清晰的泪痕从她眼角滑落,最终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被地下通道的黑暗和人群吞没。
我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决堤而下。
我怎么会听不懂。
我怎么能听不懂她童话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隐喻。
那个固执的、害怕失败的王子。
那个拼尽全力、只为了能再次靠近他的女孩。
那个关于“理想”的约定。
那扇终于被敲开的城门。
还有那自欺欺人的“可喜可贺”……
对我而言,我根本配不上成为她故事里那个值得被如此珍视、被如此奋力追逐的“王子”。我懦弱、逃避、后知后觉。
但她却依旧……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我,用她自己的方式,陪伴了我整整六年,甚至在我关闭城门后,依旧用最笨拙、最努力的方式,试图将我拉出来。
而我,却从未真正察觉。或者说,我忽略了那份深藏的、沉重的情感。
我无法想象她独自一人消化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眼泪。就像刚才,她甚至不会让我看到她的眼泪,因为她故事里的王子是勇敢而无畏的,而她不会让我看到与我形象不符的脆弱。
我做不到。
她也绝不会让我看到。
我转过身,背对着喧嚣的地铁口,望向外面依旧车水马龙、灯火璀璨的世界。晚风依旧温柔地吹拂着,带着城市的余温。
而我脸上冰凉的泪水,却仿佛带着所有的遗憾、愧疚,在这个离别的盛夏夜晚,为这段漫长而无声的陪伴,也为这个甚至来不及好好说再见的结局,缀上了一个永远无法圆满的、湿漉漉的句号。
它就这么仓促地,结束了。
当地铁列车裹挟着隧道特有的、微凉而急促的风缓缓驶入站台,平稳地停靠在眼前时,惠祺脸上那强撑的、破碎的笑容终于彻底消散。
她没有再看入口的方向,只是默默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随着稀疏的人流踏入了明亮的车厢。车厢里空位不少,她却径直走向最角落的位置,那是一个紧挨着连接处、有些颠簸的位置。
她侧身坐下,身体微微蜷缩,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金属扶手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她不倒下的东西。列车门发出“嘀嘀”的警示音,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那个有着璀璨灯火和晚风的世界。
就在车门彻底合拢、列车开始启动加速的那一瞬,她一直紧闭的双眼眼角,终于无法再阻拦那蓄积已久的泪水。两行清泪无声地、迅速地滑落,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深色的裙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痕迹。
然而,她的嘴角,却在这一刻,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
那是一个混合了无尽酸楚、彻底释然、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告别后的疲惫笑容。仿佛一个背负了太久太重行李的旅人,终于到达了终点,即使终点并非想象中的模样,但至少……不必再跋涉了。
泪水依旧不停地流着,她却笑着,任由它们宣泄着这六年无人知晓的兵荒马乱。
而我,站在地铁口,晚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拂着,却再也带不来丝毫凉爽,只余下一片空茫的冷。
我低下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重量压弯了脊柱,默默地转过身,踏上了回家的路。
没有选择灯火通明的大道,而是下意识地拐进了那条熟悉却昏暗的、栽满梧桐树的小路。浓密的树荫遮蔽了路灯大部分的光线,将我的身影切割成模糊的碎片。
我就这样一个人,深深地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视线模糊地聚焦在自己移动的鞋尖上,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小片不断前移的地面。
周围的虫鸣、远处车辆的噪音、甚至自己的脚步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沉默。
只有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包裹着我。
然后,毫无预兆地,一滴滚烫的液体猛地砸落在手背上,溅开小小的水花。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仿佛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拦。
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脸颊不断滚落,有的滴进衣领,有的砸在地上,迅速□□燥的水泥地吸收,不留一丝痕迹。
就像那段从未宣之于口、也再无机会弥补的时光,和那个在自动扶梯上缓缓消失、带着泪痕却努力微笑的身影一样,最终,只存在于这个盛夏夜晚,无声流淌的泪水里,做着最后的离别。
树影婆娑,夜风呜咽。
我一个人走在这条回家的、突然变得无比漫长的路上,沉默地,流尽了少年时代最后一场,不为分数、不为前途,只为一份后知后觉的沉重与遗憾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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