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在午后闷热的教室里簌簌飘落,数学老师讲完最后一道导数题,把半截粉笔头丢进铁盒,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接下来自己刷题。”他掸了掸袖口的粉笔灰,转身回到讲台看手机。
我转着笔,草稿纸上画满无意义的螺旋线。自从那天走廊的对话后,惠祺的座位像被一道透明的墙隔开——她不再回头,甚至收作业时也刻意避开我的课桌。偶尔目光相撞,她会立刻低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只警惕的鸟。
“她也对我失望了吧...”我托着下巴看向窗外。香樟树上有只麻雀正啄食浆果,突然扑棱棱飞走了,只剩树枝轻轻摇晃,“也习惯了...”
下课铃骤然响起,王旭像闻到肉味的狗一样蹿过来,胳膊重重压在我肩上:“浩溪,这次月假你打算干嘛?”他校服领口沾着辣条油渍,随着呼吸散发出廉价香精的气味。
“我会回去好好睡觉。”我推开他的脑袋。
“那多没劲!好不容易放两天假,你居然用来睡觉?”王旭瞪圆眼睛,仿佛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罪行。他最近总这样——自从发现千莎在光荣榜上标记我的名字,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发现流浪猫叼来了金条。
“高中生放假睡觉才是最正常的选择吧。”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你觉得应该做什么?”
“当然是痛痛快快玩两天游戏啊!”他猛拍我后背,震得我笔袋里的橡皮跳了出来,“不过话说回来——”他突然压低声音,“放假那几天天文馆有活动,你不去看看嘛?”
阳光斜斜地照进窗户,照亮空气中飘浮的尘埃。我注意到前排惠祺的肩膀微微绷紧——她假装在整理试卷,但纸张边缘已经被捏出褶皱。
“哦?你还知道这方面的消息?”我低头看着桌上的试卷,铅笔在指间转了一圈“要是你求我的话,那我也不会陪着你一起去。”
王旭突然咧嘴一笑,整张脸凑到我面前:“行行行,就算不陪着我去,某些人说不定自己也想去见——”
惠祺的笔尖“啪”地折断在草稿纸上。
王旭立刻举起双手后退两步,“如果你们两个有什么事要谈,”他挤眉弄眼地模仿惠祺平时说话的语气,指甲夸张地掐进掌心作痛苦状,“那我就走了——”
话音未落,惠祺的笔记本已经精准砸中王旭的后脑勺。教室里霎时安静下来,前排几个女生偷偷回头张望。
“找死啊你!”惠祺的耳尖红得能滴血,手里的自动铅笔又“咔嚓”断了一截。
王旭抱头鼠窜时还不忘回头喊:“浩溪!记得请我吃冰激凌当封口费!”
“白痴……”我弯腰捡起惠祺的笔记本,扉页上还贴着她初中时得的物理竞赛奖状。
惠祺突然抓起我的物理卷子,指尖点在最后一道大题上:"这题应该这样做才是正确的"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指尖抵着那个红叉微微发抖,"离高考就只有一个月了,你会去么?"
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我看到她咬了一下嘴唇——这是她犹豫事情要不要做时的习惯动作。初中有次月考失利,她也是这样咬着嘴唇,把78分的卷子叠成小方块塞进我书包,说“帮我藏一天”。
“其实……”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边缘,那里用透明胶带粘着张褪色的活动单,“你要去的话,我也可以陪你……我也想休息一下。”最后几个字轻得像羽毛。
“休息?这两个字从你卷王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是稀奇。”我忍不住淡淡的笑了,我们都不提及那天发生的事情。
惠祺突然变脸,抓起铅笔盒“啪”地合上:“不去算了!”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颤抖,像被踩到尾巴的猫。
“这情绪转变得有点快啊……”我愣在原地。窗外的麻雀又飞回来,叼走最后一颗浆果。
“你还是忙你的事情吧”我耸耸肩,“我不会去的,应该。”
惠祺猛地转身。
那一刻我几乎屏住呼吸——她的下唇被咬得发白,眼眶泛着红,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校服领口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上面还有道钢笔划出的蓝线,像是匆忙擦汗时蹭到的。
“这家伙……最近是怎么了?”我的手指僵在半空。
上课铃突然炸响。惠祺飞快地转回去,马尾辫扫过我的课桌,带起一阵茉莉花香的风。她低头翻书的动作太急,撕破了一页纸,又手忙脚乱地用胶带粘好。
我盯着她绷紧的后背,突然发现她挂在课桌旁的羽毛球挂饰不见了——那是用我断掉的球拍线编的。
黑板上的倒计时写着【距高考35天】,粉笔字被蹭花了一角,像谁匆忙擦过的眼泪。
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发出持续而烦人的嗡嗡低鸣,我将收齐的一叠试卷放在数学老师那被各种练习册、参考书堆得几乎看不见桌面的办公桌上。沾着深褐色茶渍的玻璃板下,压着去年的毕业合影,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被红笔醒目地圈了出来,旁边潦草地写着“清华”两个字。
“浩溪,帮我把这堆卷子拿到六班去。”数学老师头也没抬,笔尖在教案上飞快地划动着,只是用下巴朝角落那摞更高的试卷堆指了指,“叫他们数学课代表发下去。”
“六班?”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最上面那张试卷的卷头——138分,署名处是“千莎”,字迹工整清晰得近乎刻板,像印刷体。
“他们数学老师去教育局开会了,这几节课暂时由我去代。”他终于从教案上抬起眼皮,镜片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看不清眼神,“怎么,你认识六班的人?”
我垂下目光,避开他的视线,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也毫无兴趣的事实:“不认识。只是办公室过去总会路过,有点印象而已。”我淡淡地回复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这样嘛,那就麻烦你了,把这一堆抱过去吧。”老师似乎也没太在意,重新埋首于他的工作。
我沉默地抱起那摞沉甸甸的试卷,最底下那张被窗外灌进来的穿堂风吹起一角——露出了我的卷子,99分,右上角用红笔醒目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刺眼的问号。我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走廊里的风更大一些,将试卷页脚吹得哗啦作响。六班教室就在办公室往前数两间。每次路过门口,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凉刺鼻的薄荷味——后来才偶然听说,那是他们班几个尖子生集体用来提神的风油精味道。
我下意识地放缓脚步,目光透过教室后门的玻璃窗投进去。视线很容易就捕捉到了靠窗第三排的那个身影。
千莎坐在那里。午后的阳光将她的马尾辫染成了半透明的琥珀色,发梢随着她低伏书写的动作而轻轻晃动。她正全神贯注地伏案疾书,眉心微蹙,下唇被无意识地紧紧咬着,留下一道浅浅的白色齿痕。整个人的周身散发出一种与之前几次短暂照面时截然不同的、近乎凌厉的专注气场。笔尖下的草稿纸密密麻麻布满了复杂的公式和演算步骤,她的眼神锐利而坚定,充满了某种攻坚克难的决心。
“这就是她真正学习时的样子么?” 这个观察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随即带来一丝莫名的、让我自己都厌烦的躁动。我立刻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某种打扰。
她的笔袋敞开着,能看见里面躺着几根包装鲜艳的草莓味棒棒糖,还有一张对折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泛黄纸条,不知记录着什么。
“换位置了?”我在心里默想。印象里上次路过时,她好像还坐在后排的位置。
教室里异常安静,只剩下一片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我推门进去的动静虽然不大,还是让前排几个男生齐刷刷地抬起了头,探照灯似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但千莎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注意到我的闯入。她正专注于验算一道复杂的题目,鼻尖因思考而微微皱起。
“你们班数学课代表,”我径直走向讲台,将怀里沉重的试卷放下,动作激起一小片粉笔灰尘埃在光线中飞舞,“老师让把这个发下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千莎手中的铅笔芯“啪”地一声断了。
她像是被惊醒般猛地抬起头,动作幅度之大让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旁边的林小鹿立刻用手肘轻轻撞了她一下,示意她注意情况,结果自己手中的铅笔在正在写的试卷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突兀的黑线。
林小鹿倒是很快反应过来,笑着朝我走来:“哎呀,真是辛苦了浩溪同学,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这本来是该我做的。”
“没什么,”我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顺路而已。”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啊。”林小鹿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带着点调侃的意味,“老是这么阴沉沉的,可是会把女孩子都吓跑的哦。”
我低下头,看着地面,声音淡漠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定律:“谢谢你的好心提醒。不过,我本来也没期待谁会喜欢。而且,”我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她,“我们之间只见过寥寥几次,并不熟悉。你说这样的话,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你啊……”林小鹿像是被我的直接噎了一下,无奈地耸了耸肩,“非要搞得这么有距离感吗?你这种把自己关起来的类型,确实很难理解。”
“是么。”我不欲多言,只是淡淡应了一句“对于你这种现充类型的,我也很难理解。”
“是的是的,”林小鹿叹了口气,似乎放弃了沟通,转而朝向班里,“吴雨婷,周安然,麻烦帮忙把这些试卷发一下。”
“好。”两个女生应声站起来。
任务完成,我转身准备离开这个让我感觉有些格格不入的空间。
就在我快要踏出教室门的时候,一个声音自身后叫住了我,语调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你就是昨天在光荣榜附近,和千莎起争执的那个男生吧?”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一个戴着细框眼镜、看起来斯文却眼神锐利的男生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不远处。他的校服穿得一丝不苟,透着一种好学生特有的规整感。
“你是谁?”我淡淡地问,脸上没什么表情。
“段楚锦,六班的班长。”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落在我身上,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都清晰而带着冷意,“我真不明白……”
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和一种……不甘?
“千莎到底看上你哪一点?”他的话语像冰冷的石子投过来,“你这种自暴自弃、对谁都爱答不理、浑身散发着负能量的家伙……凭什么值得她那样关注?你根本配不上她的另眼相看!”
他的指责直接而尖锐。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但脸上依旧维持着惯有的淡漠。“我也不懂。”我简单地回应,仿佛他说的是别人的事,“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径直走出六班教室,将那些可能投注在我背后的各种目光隔绝在门内。
就在我已经走到楼梯口,准备下楼回自己班级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明显是奔跑而来的脚步声。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好奇地回头望去。
是千莎。她正朝着我的方向跑过来,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红,呼吸有些急促。看到我停下回头,她似乎更紧张了,脚步慢了下来,有些颤颤巍巍地跑到我面前,大口地喘着气,一时说不出话。
我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她还未平复的呼吸声。
她突然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伸出手,极快地、轻轻地拽了一下我的袖口,然后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缩了回去。
“周六……天文馆有场特别观测活动……”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几乎要消散在走廊的空气里,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我,“浩溪同学……要不要……一起去?”
这句话问得小心翼翼,轻不可闻,但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却异常清晰地钻入了我的耳朵。
我怔在了原地。
段楚锦刚才那句冰冷的“你根本配不上”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道无法忽视的背景音。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刚刚才从我带来的尴尬和可能有的伤害中跑过来,脸颊上的红晕还未褪去,眼神里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些发紧。最终,干涩的声音从我口中发出,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沙哑:
“……为什么?”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甚至下一句不受控制地跟了出来,带着一丝微小的、连我自己都惊讶的悔意:“我那天……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千莎听到我的话,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终于抬起头,目光没有再躲闪,反而异常清澈地、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能看进我层层包裹的内心深处。
“是很过分……”她坦诚地承认,但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怪,反而有一种理解,“但我看得出来,你那不是在针对我。”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却像最柔软的羽毛,精准地搔刮在我心上最不设防的地方。
“你好像……在用那种方式,针对整个世界,”她轻声说,带着一种惊人的洞察力,“也包括……你自己,对吗?”
我看着此时的她,看着她清澈眼底映出的、我自己都有些陌生的僵硬倒影,一阵风吹起,吹起她的秀发,也亮我心中的一丝阴霾,一种前所未有的、愚蠢而懊恼的感觉悄然滋生。我为什么会对着一个并没做什么、甚至试图表达善意的人,说出那样的话?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向下移动,落在了她的帆布鞋上。
“你鞋带松了。”我指着她的鞋带,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也打断了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的注视。
“啊?哦!”千莎愣了一下,立刻慌忙地蹲下去,手忙脚乱地重新系好那双其实原本就系得挺好的帆布鞋鞋带。系好后,她站起身,脸颊似乎更红了一些。
“高三的周末辅导课……从八点半到下午的六点半……”她的声音再次低了下去,几乎是从垂落的发丝间飘出来的,轻得几乎听不见。
走廊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墙壁上电子屏的红光在她发间无声地跳动,【距高考41天】的标语像一道冰冷而现实的警示,横亘在我们之间。
还没等我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回应——
“啊!”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马尾辫因为动作急促而在空中甩出一道慌张的弧线,“我、我是说……可以请假的!”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手腕上那个熟悉的创可贴,那颗用钢笔画的小星星已经因为汗水和摩擦而有些晕开,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蓝色小晕染。
“反正……最后一次模拟考的重点……我都已经整理好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牵强。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用一贯的、试图推开所有靠近的方式回应:“这样太麻烦你了。反正我……”
“千莎!”
林小鹿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打破了这微妙而紧绷的气氛。她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那头,快步走过来,一把拽起还蹲在地上(或者说刚站起来又因为紧张而有些无措)的千莎。
“下节课是老英的课!要提前放听力的!快回去了!”
林小鹿用力一扯,千莎踉跄着转过身,她的发梢掠过我国在胸前的校徽。
她被林小鹿拽着向后走了两步,却急切地回过头来,目光牢牢锁住我,睫毛在逆光中颤动如脆弱的蝶翼,用口型无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对我重复着:
‘一定要来啊!’
随后,她便被林小鹿不由分说地拉回了教室,身影消失在门后。
我独自站在原地,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习惯性的、冰冷的拒绝,最终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没能说出口。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刚才奔跑带来的微弱气流,以及那句轻飘飘的、却带着奇异重量的邀请。
光荣榜上,那张写着「89名」的成绩单,此刻仿佛在口袋里变得滚烫,灼烧着我的皮肤。
“……麻烦。”
我望着六班紧闭的教室门,低声咕哝了一句,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抱怨这突如其来的、打乱我固有节奏的插曲。
最终,我转身,沉默地走下楼梯。
但心里某个冰封的、坚硬的角落,却仿佛被那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悄然松动了一寸,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走廊的电子屏正滚动着【距高考35天】。我走回自己班级时,摸到口袋里那张被王旭塞进来的天文馆宣传单——背面用荧光笔涂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周六特别场:土星环观测指南"。
"真的是有趣,这几天"我自言自语到。将桌上没有用的草稿纸揉成一团"咚"的一声正好打在后面的垃圾桶边缘,弹到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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