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炽焰,断裂的横梁砸落时,他怀中紧抱的大提琴发出濒死的哀鸣。
·
那场音乐厅大火夺走了七条生命,也夺走了林清闻的声音。
医学检查显示他的声带仅轻微灼伤,听力完好,大脑语言中枢也无明显器质性损伤,但创伤是更精密的凶手。“选择性失语症”,心理医生这样诊断,“病人的潜意识关闭了语言功能,这是一种自我保护。”
三个月过去,沉默在他喉间筑巢、生根,康复训练效果甚微。焦糊味和绝望的尖叫仍夜夜入梦,指尖触碰琴弦便会引发剧烈的生理性颤抖。他拉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符。
“小闻,也许你需要彻底离开这里,换个环境。”哥哥林远哲处理完演出事故的后续赔偿和官司,疲惫而担忧地建议,“不只是物理环境,还有心理环境。有个项目,我觉得很适合现在的你。”
林远哲通过文化圈的关系,为他在西南深山的岜沙地区找到一个临时岗位——协助当地文化站,对一支名为“乌斯”的苗族分支所传承的非遗傩戏,进行影像和文字记录。
“那里很安静,和都市完全不同。专注于另一件需要投入心神的事情,或许比单纯的休息和强迫性训练对你更有帮助。”哥哥的语气小心翼翼,生怕触痛他。
林清闻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点了点头。他还能有什么选择?音乐是他的语言,如今他已“哑”了第二次。
于是,他提着轻便的行李,带着一套昂贵的记录设备,来到了云雾缭绕的黔东南深山。
·
岜沙的空气是湿润清冽的,带着草木和泥土的腐殖气味,与林清闻熟悉的松香和空调过滤后的空气截然不同。
文化站干部小杨是个热情的年轻人,开车到镇上来接他,一路介绍着风土人情。
“乌斯族人数很少了,守着老规矩,祁凛——他们的神子,是主要传承人。你跟着他,能学到最地道的傩文化。”
车只能开到寨口,林清闻沿着青石板路往寨子里瞧,看到错落的吊脚楼,屋檐下悬挂的红辣椒、金黄玉米,以及最引人注目的——许多人家门楣上悬挂着的各种木雕面具,或狰狞,或威严,或滑稽。
小杨再三叮嘱:“林老师,神子他……比较特别,您多担待,凡事顺着他意思来就好……”话未说完,寨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阵低沉、肃穆、似吟似诵的古老调子,伴随着某种从未听过的、节奏奇特的鼓点,穿透雾气传来,听得人心头莫名一紧。
小杨脸色微变,匆匆道:“哎呀,好像仪式要结束了,我得先走了,您就在这等一下,神子应该很快过来!”说完便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一副不敢多待的样子。
只留下林清闻独自一人,站在陌生的、被浓雾和诡异乐声包裹的寨口。空气又湿又冷,吸入肺里带着一股陈木和香火的味道。周围吊脚楼的门窗都紧闭着,檐下悬挂的傩面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空洞的眼眶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失语带来的无助感,环境的压抑,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心悸的乐声,让林清闻的心脏微微抽紧。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行李箱的拉杆,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前方的雾气一阵剧烈翻涌!
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几乎是悄无声息地破开雾障,出现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来人身材极高,穿着乌斯族特有的靛蓝色土布衣裤,宽肩窄腰,身形挺拔如松。最令人悚然的是,他脸上,戴着一面林清闻从未见过的、色彩极其浓烈、表情极度悲怆且威严的木雕傩面! 那面具的眼孔深幽,恍若两个能将人吸进去的黑洞。面具的额角、下颌处,似乎还沾染着些许新鲜的、暗红色的痕迹——可能是某种祭祀用的涂料。
他就那样静静地、突兀地立在迷蒙的山雾中,戴着那面诡异绝伦的傩面,犹如直接从古老祭祀壁画中走出的神祇,周身散发着一种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原始而沉重的气息。
林清闻猝不及防,被这极具冲击力的景象吓得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后退一步,脚下踩到湿滑的青苔,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就在他失去平衡的瞬间——
那戴面具的身影动了!
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却冰凉彻骨的手猛地伸出,精准地、一把攥住了林清闻的手腕!
力道极大,如同铁箍,瞬间稳住了他下滑的身形。
冰冷的触感透过被雾气浸湿的衣袖传来,激得林清闻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寒栗。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正正对上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隔着傩面的眼孔,他看不清对方的全貌,只能感受到那目光如同实质,冰冷、锐利、充满了审视和一种非人的疏离感,不像是在看着一个人,而是在评估一件物品、一个突然闯入的变量。
那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惊惶的眼,以及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嘴唇。
时间好似凝固了。只有不知何时开始降落的细雨缓缓落下,以及远处那未停的、诡谲的吟唱与鼓点。
林清闻的心脏狂跳,手腕被攥得生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与眼前这神秘莫测的“傩面人”无声对峙。
几秒后,一个低沉、冷冽、因为隔着面具而略显嗡鸣、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砸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清闻?”
他的发音很准确,同时也毫无温度。
林清闻只能僵硬地点头,试图挣脱对方冰冷的手,然而徒劳无功。
对方似乎确认了什么,松开了手。那冰冷的触感离开,却在林清闻手腕上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和挥之不去的寒意。
“跟我来。”
他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在意林清闻的狼狈和惊恐,仿佛刚才那极具冲击力的出场和粗暴的搀扶只是最平常不过的事,说完便径直转身,朝着寨子深处乐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林清闻捂着发痛的手腕,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看着前方那个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戴着悲怆傩面的背影,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
这,就是他未来几个月需要朝夕相处的对象?
只犹豫了一瞬,林清闻便提起沉重的行李箱,迈开脚步,有些踉跄地跟上了前方那个身影——留在这里,面对这些沉默的吊脚楼和空洞的傩面,只会让他更加不安。
祁凛的步伐极大,速度很快,且对湿滑的石板路熟悉至极,走得异常平稳,他似乎完全没有顾及身后还有一个初来乍到、步履维艰的陌生人。林清闻只能咬紧牙关,努力跟上,行李箱的轮子在凹凸不平的石路上发出艰难的咕噜声,在这寂静的雾霭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们越往寨子深处走,那股奇异的吟唱和鼓点声就越是清晰。那调子古老苍凉,节奏诡谲,听得人心头发慌。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短促、尖锐,类似某种古老乐器发出的鸣响,划破雾气。
路过的吊脚楼,偶尔有窗户悄悄推开一条缝,里面的人影在看到祁凛和他脸上的傩面时,又立刻敬畏地关上窗,好似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祁凛突然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脚步。
前方不远处,一块不大的空地上,正在举行着什么仪式。几个同样戴着傩面、但形制简单许多的人影围着一小堆跳跃的火焰,随着那诡异的鼓点跳跃、旋转,动作充满了原始的张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郁的、说不清是香料还是草药燃烧的味道。
祁凛的身影停顿,面具朝向那个方向,像在凝视,又像是在感应什么。他周身那种冰冷疏离的气场变得更加凝重,仿佛完全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
林清闻也跟着停下,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看着那跳跃的火焰和扭曲舞动的傩面,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攫住了他,那场噩梦般的大火似乎又在他眼前燃烧起来。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脸色更加苍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到行李箱,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
这声响动,在持续的吟唱和鼓点中本微不足道,却让祁凛猛地转回了头!
傩面那悲怆威严的表情瞬间再次对准了林清闻,深幽的眼孔仿若有寒光闪过。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种冰冷的审视,瞬间刺穿了林清闻的恐惧,让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祁凛一步跨回他面前,距离极近。林清闻甚至能看清傩面木纹的细节和那上面暗红色染料的纹理,那股冷清的、混合着香火和极淡血腥味的气息再次笼罩了他。
“别看。”
低沉冷冽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并非出于关心,更像是某种规矩——此地此景,非外人可视。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边的仪式,也不再给林清闻任何反应时间,转身走上另一条更为僻静狭窄的小路。这条小路更加湿滑难行,几乎看不到其他人烟。
林清闻的心脏还在为刚才那冰冷的一瞥和命令而狂跳,他不敢再多看仪式一眼,慌忙低下头,拖着行李箱,更加艰难地跟上。行李箱的轮子彻底被石板间的缝隙卡住,他用力一拉,箱子猛地一歪,整个人也跟着失去平衡,朝一旁堆放的柴垛摔去!
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到来。
一只手臂再次猛地伸过来,这次不是抓手腕,而是结实有力地揽住了他的腰,将他猛地拽了回来!
动作依旧粗暴,带着点不耐烦,但力量极大,稳住了他。
林清闻惊喘一声,几乎是撞进了祁凛的怀里。隔着一层湿冷的布料,他能感受到对方手臂肌肉的坚硬和胸膛传来的、与冰冷外表截然不同的、炽热的体温。以及,那傩面几乎抵在了他的额头上,木质冰凉。
这个姿势只维持了一瞬。
祁凛像是碰到什么烫手的东西一样,立刻松开了他,并将他稍稍推离,又后退半步,拉开了那种令人窒息的距离。
他看了一眼陷在泥泞里的行李箱,似乎啧了一声,进而俯身,单手就轻而易举地将那个对林清闻来说沉重无比的行李箱提了起来。
“麻烦。”
他又吐出了两个字,依旧是毫无温度的评判。然后不再看林清闻,提着箱子继续前行。
林清闻站在原地,腰际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只有力手臂箍紧的触感,冰冷与炽热交织。他看着前方那个提着他行李、步伐稳健、戴着诡异傩面的背影,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这个男人,危险、冷漠、难以捉摸。
接下来的日子,真的能顺利相处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