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大了一些,敲打着沿途屋檐下悬挂的傩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祁凛提着箱子,蓝色的身影在雨雾中前行,仿佛引路的鬼魅,将林清闻带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吉凶未卜的暂居之地。
而林清闻,这个失去了声音的闯入者,只能默默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跟随着这片迷雾中唯一的、却又无比危险的“引路标”。
祁凛提着行李箱,步伐依旧很快,但似乎微妙地调整了速度,不再让林清闻跟得那般狼狈不堪。他们穿过最后一段陡峭的石阶,来到一处相对独立的吊脚楼前。这小楼看起来比路过的其他人家更显古旧,但也更清净,屋檐下悬挂的傩面好像也更古老、更威严一些。
楼门虚掩着。
祁凛停下脚步,终于将行李箱放下,动作算不上轻,箱子落在木制回廊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转过身,那双透过傩面眼孔的深邃目光再次落在林清闻身上,上下扫视了一遍,像是在确认这个“麻烦”是否完好无损地跟到了终点。
雨水顺着他傩面的边缘滑落,滴在他靛蓝色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水痕。他就这样沉默地、带着无形压迫感地站在门口,挡住了大半入口,没有丝毫要邀请林清闻进去的意思。
林清闻站在雨里,比他矮上一些,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对上那面具的视线。雨水打湿了他的睫毛,视线有些模糊。他浑身湿透,冷得微微发抖,面对这无声的审视,他感到一阵难堪和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和不适,想起小杨的嘱咐和文化站干部的身份,从湿透的外套口袋里掏出那张被雨水浸得有些软塌塌的介绍信,递了过去。
祁凛的目光垂下,落在信纸上,却没有接。他只是极快地扫了一眼信纸抬头的红色印章和落款,似乎确认身份只需要这一点就够了。
然后,他的视线重新回到林清闻脸上,特别是他那试图开口却只能发出微弱气音的嘴唇。
“哑的?”他冷不丁地开口,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和确认意味,没有丝毫委婉。这不是疑问,而是结论。
林清闻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尖锐的羞耻感和痛楚瞬间刺穿心脏,比这冰冷的雨水更让他感到寒冷。他脸色煞白,递着介绍信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攥紧了那团湿软的纸。
他低下头,避开那穿透性的目光,艰难地点了点头。
细雨沙沙,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气氛凝滞得可怕。
几秒后,祁凛似乎得到了所有需要的信息。他不再看林清闻,侧身让开了门口的道路,言简意赅地吐出三个字:
“住这里。”
说完,他抬手,指向回廊尽头一扇看起来像是侧房的木门。
“规矩:”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宣读戒律,“非请勿入主屋。日落后勿出此楼。神坛之地,不可擅近。所见所闻,不得外传。”
每一条都冰冷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排外和戒备。
然后,他最后看了一眼林清闻那副湿漉漉、苍白又狼狈的模样,好像懒得多言,竟是直接转身,推开主屋的门,走了进去。
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彻底将林清闻隔绝在外。
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摘下那面令人不安的傩面。
仿佛林清闻这个“上面派来的记录员”,只是一个不得不接收的、需要立好规矩的麻烦物件,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林清闻独自站在回廊上,听着主屋内彻底消失的脚步声,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扉,又看了看回廊尽头那扇同样紧闭的、未来几个月将属于他的侧房门。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冷意渗透四肢百骸,空气中只剩下雨水敲打木瓦和傩面的声音,以及远处早已模糊却依然烙印在耳边的诡谲鼓点。
巨大的孤独感、陌生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如同这山间的浓雾,瞬间将他吞没。
他从繁华都市跌入无声地狱,又被人从相对熟悉的文化站推入这全然陌生、充满禁忌和冷漠的深山孤楼。
而他的“向导”和“合作者”,是一个戴着悲怆傩面、行为古怪、视他如无物的神秘神子。
林清闻靠着冰冷的木柱,缓缓蹲下身,抱紧了双臂,将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哭泣,而是因为这彻骨的寒冷和无处言说的茫然。
他不知道,在这扇紧闭的门后,祁凛正站在窗边,透过一道细微的缝隙,沉默地注视着回廊上那个蜷缩起来的、脆弱得仿如一碰即碎的身影。
祁凛脸上的傩面已然摘下,露出一张极其年轻却过分冷峻的脸庞,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种深藏的锐利。他的目光依旧复杂,在那份冰冷的审视之下,或许藏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最终,他只是冷漠地拉紧了窗户,彻底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
雨,还在下。
林清闻在冰冷的回廊上不知蜷缩了多久,直到四肢冻得麻木,主屋的门没有打开过,里面的人可能已经完全遗忘了他这个外来者的存在。
他深吸了几口带着寒意的潮湿空气,努力压下心头的酸楚和茫然。无论如何,他需要先安顿下来。他挣扎着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眼前一阵发黑,扶住旁边的木柱才勉强站稳。
拖着疲惫冰冷的身体和那个沉重的行李箱,他走到了回廊尽头那扇侧门前。门没有锁,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一股混合着淡淡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放着一张只有光秃秃床板的简陋木床、一张旧桌子和一把椅子,角落里有一个看起来很久没用的火塘。窗户很小,糊着的窗纸有些破损,透进微弱的天光,更显得屋内阴暗潮湿。
这里显然久无人居,处处透着被遗忘的清冷。
巨大的失落感再次袭来,但林清闻咬了咬牙,比起外面冰冷的回廊,这里至少能遮风挡雨。他打开行李箱,拿出毛巾擦干头发和脸,又找出一件干燥的厚外套裹上,身体才慢慢停止颤抖。
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整理行李,只将必须的药品和笔记本放在床头。然后,他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抱紧双臂,环视着这个狭小、破败的临时居所。
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寨子里也安静了,连那诡谲的鼓乐声也已消失,只剩下偶尔几声遥远的犬吠和持续不断的、细密的雨声。
绝对的寂静和孤独,比喧嚣更让人心慌。
主屋那边,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没有灯光,没有人声,仿佛那是一座空屋。
林清闻和衣躺下,扯过行李箱里所有的衣服盖在身上,依旧冷得蜷缩起来,光硬的床板硌得他骨头生疼。他闭上眼,那场大火灼热的气息、坠落横梁的巨响、人群的尖叫又在耳边响起,与白日里那冰冷的傩面、诡异的仪式、祁凛毫无温度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化作光怪陆离的噩梦。
他睡得极不安稳,时而惊醒,浑身冷汗。每一次醒来,都能听到窗外细微的雨声,以及……主屋方向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像是什么东西在地板上缓慢摩擦的声响?
他屏息倾听,那声音又消失了,仿佛只是错觉,或是山间的夜鼠。
恐惧和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他就这样在半梦半醒的惊惧中,熬过了在岜沙乌斯寨的第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夜晚。
·
第二天清晨,林清闻是被一种极有规律的、沉闷的“咚……咚……”声惊醒的。
声音来自窗外,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稳定的、不容忽视的穿透力。他猛地坐起身,因为寒冷和糟糕的睡眠,头有些昏沉。天光已透过破旧的窗纸渗入屋内,雨应该停了,但雾气依旧浓郁。
那“咚……咚……”声还在持续。
林清闻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侧门,走到回廊上。
清晨的雾气比昨日更浓,几乎化不开,能见度极低,将整个吊脚楼和远处的山林都笼罩在一片奶白色的朦胧之中。
而就在这片浓雾里,就在回廊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一个蓝色的身影正在活动。
是祁凛。
他没有戴那面令人恐惧的傩面,露出了完整的脸庞。眉骨很高,鼻梁挺拔,下颌线条清晰冷硬,嘴唇抿成一条略显苍白的直线。他的长相极其出色,却因为过分冷峻的神情和那双过于深邃沉静的眼睛,而显得难以接近。
他上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深色的无袖麻布坎肩,露出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手臂和肩颈肌肉。皮肤是健康的蜜色,上面似乎还有几道淡淡的旧伤疤。
此刻,他正双手握着一柄沉重的长柄柴刀,面对着一根粗大的木桩,一下、一下,极其稳定而有力地劈着柴。
那沉闷的“咚……咚……”声,正是柴刀精准劈入木桩中心发出的声音。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花哨,只有一种纯粹的、原始的力量感和效率。每一次挥刀,肩背和手臂的肌肉都随之绷紧、舒展,充满了一种野性的、极具观赏性的力与美。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脖颈滑落,没入坎肩之中。
浓雾萦绕在他周围,将他矇眬化,却又更凸显出他动作的力度和存在感。
这与昨日那个戴着诡异傩面、冰冷如同鬼魅的神子判若两人。褪去了那层神秘诡异的外壳,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山间普通的、强健而沉默的劳作者。
但那份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却丝毫未减。
林清闻一时看得有些怔住,站在回廊口,忘了动作。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祁凛劈砍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保持着挥刀后微微侧身的姿势,转过头,汗湿的额发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雾气边缘的林清闻。
他的目光依旧沉静,但比昨日少了些面具带来的非人感,多了几分属于人的、清晰的审视和冷漠。那眼神扫过林清闻依旧苍白的脸和略显局促的神情,没有任何表示,好似只是确认了一下门口多了个物件。
然后,他转回头,不再看林清闻,继续挥刀劈柴。
咚!
又是一声沉闷的声响,木桩应声裂成两半。
林清闻站在回廊上,看着浓雾中那个沉默劳作的背影,感受着那充满力量感的劈柴声一下下撞击着清晨潮湿的空气,心情复杂难言。
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究竟有多少面?
而他自己,又该如何在这片迷雾中,与这样一个“合作者”开始这注定不平凡的记录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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