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闻心情复杂地推开侧屋的门,果然在角落发现一个老旧的木质柜子。打开柜门,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套略显陈旧但清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印花布铺盖,还散发着淡淡的皂角和阳光混合的味道,与这屋子的霉味截然不同。
至少,今晚不用再受冻了。林清闻默默地将铺盖铺好,手指拂过那粗糙却温暖的布料,心里那点因昨晚被忽视而生的委屈,似乎消散了一点点。
整理好床铺,他坐下来,开始认真整理上午拍摄的照片和笔记。他将那些傩面的图像放大细看,试图捕捉祁凛所说的“脾气”。看着那些或怒目圆睁、或悲天悯人、或狡黠嬉笑的面孔,他确实渐渐感受到每张面具似乎都拥有独特的“性格”。尤其是那面“山魈”,獠牙的角度经过祁凛的指点后,果然透出一股原始的、野性难驯的力量。
他的目光又落到笔记上关于“正殿”和“石子”的疑问标记上。神坛的核心究竟藏着什么?一颗石子为何会让祁凛瞬间紧绷如临大敌?这些谜团像雾气一样萦绕在他心头。
午后的时光在安静的整理中流逝,主屋那边始终没有动静。
直到傍晚时分,天色再次阴沉下来,山雨欲来。
侧屋的门被轻轻敲响了。不是主屋那种直接推开的“吱呀”声,而是几下克制而清晰的叩击声。
林清闻一愣,站起身打开门。
祁凛站在门外,依旧穿着那身靛蓝的衣服,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和早上类似的糊糊,旁边多了一小碟腌渍的酸菜,还有一双干净的筷子。
“晚饭。”他言简意赅,将托盘递过来。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屋内,看到铺好的床铺时,没有任何表示,但周身那种冰冷的距离感,隐约比早晨又淡了一丝丝。
林清闻接过托盘,低声道了句“……谢……”,声音依旧嘶哑难辨。
祁凛的目光在他喉咙处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像是错觉,然后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沉默地站在门口,看着外面愈发阴沉的天色。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林清闻鼓起勇气,拿出笔记本,翻到画着“山魈”临摹的那一页,指着它,然后写下:「它有什么故事吗?」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触碰祁凛早上划下的界限。
祁凛侧过头,看了一眼那临摹,眼神里闪过一抹难以捉摸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就在林清闻以为他会再次拒绝时,他却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却带上了一点极淡的、讲述的意味:
“它曾是这片山林的守护灵。性烈,但重诺。曾为一诺,孤身闯入火海,灼伤了半面身躯。”他指了指临摹上獠牙附近的位置,“所以它的脸,一半狰狞,一半焦灼。”
他的讲述非常简短,近乎白描,没有任何渲染感情的词汇。但林清闻却仿佛能从这寥寥数语中,看到一个悲壮而忠诚的身影。
他立刻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关键词,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亮。
祁凛看着他专注记录的样子,没有再继续讲述其他面具的故事,但也没有阻止他记录。这好像是一个默许的信号——有些故事,或许可以慢慢告诉你。
又一阵山风吹过,带着浓重的水汽。
“要下雨了。吃完早点休息。”祁凛说完这句近乎关心,又或者只是陈述事实的话,便转身离开了。
这一次,林清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的感受已经完全不同。那个冰冷、神秘的神子形象,似乎开始变得立体起来。他有着严格的界限和沉重的秘密,但他也会劈柴、会提供食物和铺盖、会讲述一个关于忠诚与牺牲的古老故事。
林清闻慢慢吃着那味道奇特的糊糊和爽口的酸菜,味蕾似乎也开始适应这种原始的风味。
·
夜里,果然下起了暴雨。
狂风呼啸,雨点疯狂地敲打着木瓦和窗棂,那架势好似要将整个吊脚楼掀翻。远处山林传来呜呜的风声,像是无数精怪在嚎叫。
这远比昨夜的细雨要骇人得多。
侧屋的窗户被风吹得哐哐作响,甚至有雨水从窗纸的破洞里溅射进来。林清闻用东西堵住破洞,缩在终于有了铺盖的床上,听着外面恐怖的声响,还是忍不住有些害怕。每一次雷声炸响,他都会下意识地瑟缩一下。
突然,一道极其刺眼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
几乎在同一时间,“轰隆——!!!”一声近得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巨雷猛地响起!震得整个吊脚楼似乎都摇晃了一下!
林清闻被吓得猛地坐起,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胸腔。
而就在这雷声余韵未消的刹那,他清晰地听到——主屋方向,传来一声极其短暂、却又极其清晰的、像是极力压抑却最终未能压住的、带着痛苦意味的闷哼!
声音不大,但在这雷声之后的短暂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是祁凛的声音!
林清闻瞬间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他被雷声惊醒了?还是……?
联想起白日里祁凛对那颗小石子的过度反应,一个念头猛地窜入林清闻脑海:他害怕雷声?或者说,雷声会触发他某些不好的记忆或反应?
这个总是冰冷、强大、看起来无懈可击的神子,竟然会有这样……近乎脆弱的一面?
林清闻坐在黑暗中,心跳如鼓。外面的暴雨依旧倾盆,雷声隆隆远去。
主屋那边,再没有任何声响传来,死寂得犹如刚才那声闷哼只是林清闻惊吓过度下的幻听。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听。
犹豫了很久,林清闻最终还是轻轻起身,摸索着穿上外衣。他拿起桌上的火柴,点燃了一盏小油灯。
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给了他一丝勇气。
他端着油灯,轻轻推开侧屋的门,走到主屋的门前。
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声音。
他抬起手,犹豫再三,最终极其轻柔地、叩击了三下门扉。
“……”他试图发出点声音询问,却只能发出气音。
门内一片死寂。
就在林清闻以为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准备退回侧屋时——
主屋的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祁凛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没有点灯,整个人几乎隐没在黑暗中,只有轮廓被林清闻手中的油灯微光勾勒出来。
他的头发有些微乱,呼吸似乎比平时急促一些,虽然极力压制,但林清闻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锐利地盯着林清闻,带着一丝被窥破秘密般的警惕和不易察觉的狼狈。
“什么事?”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低沉,甚至夹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清闻将手中的油灯稍稍提高一点,暖黄的光晕映亮了他自己的脸,也映亮了祁凛略显苍白的脸庞和紧抿的嘴唇。他指了指外面还在肆虐的暴雨,又指了指祁凛,然后用口型无声地、缓慢地询问:
“你……还好吗?”
他的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探究,只有纯粹的、笨拙的关心。
祁凛显然看懂了。
他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眼底那锐利的警惕也慢慢褪去,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他沉默地看着林清闻,看着对方眼中那簇在暴雨夜里为自己而亮起的、微弱的、却温暖的火光。
过了好几秒,他才声音干涩地开口:
“我没事。”
语气依旧生硬,却没有了往常的冰冷。
“回去睡。”他又补充道,这次甚至带上了一点近乎催促的意味,好像不想让林清闻再多看一秒他可能流露的脆弱。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林清闻一眼,然后缓缓地、坚定地关上了门。
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林清闻站在紧闭的门外,听着耳边呼啸的风雨声,手里油灯的光芒温暖而稳定。
他知道祁凛没有说实话。
但他也知道,那扇一直紧闭的门,今晚,因为一声雷响和一句无声的关心,似乎真的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而他,可能真切窥见了一点冰山之下,那真实而或许同样伤痕累累的内核。
暴雨依旧,但这个夜晚,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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