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异如无根浮萍般游荡世间,这不稀奇。
然而人活着的时候总有亲缘在身。
是以由人死而诞生的灵异,基本不可能了无牵挂。
孤魂野鬼若能找到生前的牵绊,便可重入轮回。
萍宁觉得,这应该就是她恢复记忆的契机。
但是她所谓的牵绊,会是薛平吗?
萍宁私心里希望是,可她都死了几百年了,薛平即便同她有牵扯,也该是祖宗的祖宗结下的缘分。
灵异没有人情,不认父债子偿那一套,血缘再亲近,终究不是同一人。
萍宁不觉得这种稀疏的关系能对自己有帮助,但谁让她就碰到这么一个。
女鬼眸光闪烁。
薛平直觉她现在格外危险。
她吞咽了一下:“你还打算留多久?”
萍宁挑眉。
薛平还真把她当做专程来帮忙代抄的大善人了。
“我待够了就走,”女鬼给出一个不负责任的回答,随后闪身至薛平面前。
薛平往后仰了仰。
她又一次被桌子和女鬼卡在中间。
萍宁瓷白的皮肤莹莹发光,人类皮肤该有的纹理半点也看不到,薛平几乎能数清楚她的睫毛。
她平常总噙着笑,若非因灵异的身份隐于人前,行走世间,与人结善轻而易举。
现在萍宁面上写满某种骇人的专注,嘴角压得很平。
等等。
薛平忽然意识到,她跟女鬼已经是鼻尖碰着鼻尖的距离。
而她没有避让的空间。
在薛平无声僵持的时候,萍宁原本冷冷淡淡的神色消融,展出笑来。
“怎么问这个?你舍不得我?”
薛平面颊泛红,不知道是生气居多还是害臊居多,先是难堪地瞪一眼笑眯眯的女鬼,又羞愤地把头扭到一边,不肯与萍宁对视。
萍宁只是开玩笑,不用想也知道,薛平恨不能对她避而远之。
人与灵异共处一室,薛平的反应称得上镇定。
萍宁觉得这跟她的人格魅力脱不开关系。
她离远了点。
“秦宅我还得待一阵,”萍宁说,“最迟过年,我就到城里看看。”
听门房的人说,那时南盛城有烟花,还搭了戏台。
有了具体的期限,薛平肉眼可见地愉悦。
她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
薛平从怀里摸出一个被毛茸茸的布包裹起来的东西。
那块布很有些年份,不细看根本猜不出它的材质,萍宁从上面嗅到猛兽的气息。
裹在这层兽皮之下的,是萍宁身上给出去的东西。
“你放在我这儿的……皮。”
萍宁沉默。
虽然里面确实是她蜕皮时掉下来的碎片,严格意义上定义为她的皮没问题,但跟兽皮放一块儿这么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小子是不是偷摸骂她?
“给你了就是你的。”
萍宁手都没从袖子里伸出来,是真的不想要,而非礼节性的推辞。
薛平并不想要来自灵异的馈赠。
萍宁看出她的排斥,想了想,说:“你若不愿留着,便拿去玉器店卖了,能换不少银钱。”
薛平慢半拍地理解完这句话的意思。
“这是玉石?”
“不然呢?”萍宁看傻子一样,“它放你手上半日,你能想到捂起来,都不瞧两眼摸几下?”
薛平哪里敢。
丢又不敢丢,藏也无处藏,只好贴身放着。
薛平抿唇,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问:“为什么给我?”
萍宁:“听说你过了年,就十七了。”
周仪没有说得太清楚,萍宁就当是按过生辰来算。
人大多求财。
萍宁想:送贵重的东西总没错。
虽然不记得过往,但她莫名笃定从身上剥落的玉很值钱。
萍宁伸手在薛平头顶比了比。
“你换了钱悄悄地出去吃点儿好的,趁着年纪小,还能蹿一蹿。”
萍宁不知道薛文究竟有什么苦衷,要让薛平男扮女装,还控制他的饮食。
控制饮食,本质上是控制身材,而对于正在发育阶段的孩子,也会有抑制身高的作用。
薛平吃得这样差,还是在女眷中鹤立鸡群,比起周束只矮半头。
他容貌姣好,着女装不显违和,寻常人觉不出端倪。
奈何萍宁不是寻常人。
她能力有缺,没能第一眼看穿,在送昏睡的薛平到床上的时候才发现。
萍宁喜欢凑热闹。
比起薛平能看见她,还是深挖这件事的根源占据了她对薛平兴趣的更大部分。
纸包不住火。
薛文如果为薛平的以后打算,就不会让他长长久久地待在秦宅。
萍宁意有所指:“有财物傍身,日后打算起来不至于举步维艰。”
薛平没听懂其中深意,他反驳:“我不矮。”
萍宁不置可否。
薛平整日困在深宅大院里,他说的不矮,是同薛文秦令周仪这些女眷比。
那他确实高得没悬念。
萍宁不欲同他费口舌掰扯:“你既然清高,那就留着,左右不过一块石头。”
薛平看看玉石,又看看萍宁。
他问:“你生前真的是人吗?”
若人死而后为鬼,活着的时候血肉之躯,死后何来玉石加身?
萍宁愣了愣。
她反问:“在你看来,我会是什么?”
萍宁问得顺口,薛平却陡然戒备。
民间有黄鼠狼讨封的传说,答得不好,恐怕大祸临头。
薛平暗骂自己多嘴。
他支支吾吾:“不……不知道。”
萍宁温和地警告:“不知道的事不要乱说。”
她本来就是孤魂野鬼,离形神俱灭只一步之遥,留于世间是侥幸也是命数。
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对灵异来说无异于找死。
萍宁的求生欲还算旺盛,暂不考虑去死。
她忧郁地想:人类真是好危险。
为免又从薛平口中听到什么不能听的话,萍宁决定逃避一会儿。
她转身出去。
薛平从小寄人篱下,看眼色的功夫格外纯熟。
他眼睁睁看着女鬼似乎被惹恼,态度冷淡下来,扔下一句话就离开,不走门也不走窗户,径直穿墙而出。
屋里霎时冷清,让人心中没来由地发慌。
薛平敛眸,重新坐正,复提笔。
薛氏母女——现在是母子了——他们的事还得从薛文入手。
萍宁边飘边惋惜:今天应该跟着薛文的。
她早就想去寺庙逛逛,想了很久,一直都没有机会。
等离开秦宅后,顺路去看看吧。
薛文说要做野菜丸子羹,是从摘菜叶开始的一整套完整工序。
这种食物确实不好买现成的。
萍宁回头望天色,想到薛平中午的吃的那点东西,估计他早就消耗完了。
只是长时间保持着饥饿状态,他的身体已经麻木,失去喊饿的力气。
萍宁凑过去观摩。
薛文手指纤长,指腹有薄茧,本不影响其美观。
然而更多劳作的痕迹层层叠叠,使得指节轻微变形,硬生生破坏了这份柔和的美。
萍宁若有所思。
这样的痕迹显然不是在园子里种种菜就能形成的,并且年深日久,显然薛文吃了很多苦头。
说来奇怪,薛文与薛平这俩母子的身世关系简单到可怕。
他们两人身上都只有一条线,就是彼此之间的亲缘线。
薛平是薛文所生,他们之间有亲缘再正常不过。
可薛文连姻亲线也无,她在人世间没有丈夫。
一般而言,人死了投胎转世,其他人跟他的缘线也就自行消散了。
而死后不入轮回的倒霉鬼,他们的缘线会变得黯淡,更有魂体不全的,连累得缘线断裂。
萍宁是后者。
她身上有数百根黯淡的缘线,并且挑不出一根没断的,仿佛被刀切了般无一幸免。
萍宁很纳闷。
既然缘线这么多,那她应该出身在一个根系发达的大家族才对,怎么能一个都不剩了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萍宁一阵子,后来某日她终于找到了完美的答案——她被诛九族了。
也可能她是被诛的九族。
萍宁觉得她受牵连的可能性大一些,毕竟她从来不是什么爱惹是生非的鬼,活着的时候大概也过分不到哪里去。
这么一想,她算得上冤死,成为灵异情理之中。
有一个清晰的方向,顺藤摸瓜往下查很容易。
然而很可惜,上下几百年里,都没有诛九族的记录。
那么天灾**皆有可能,要排查起来难度不是一星半点。
萍宁对搞清自己的身世早就不抱希望。
但薛氏母子的情况远不及萍宁复杂,还是可以推测一二的。
薛文没有丈夫,当然可以说是她未曾嫁娶。但薛平没有父亲,事情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薛平血缘上的父亲逝世,并且重新做人去了。
薛文栖身秦宅,既然与秦章未有姻亲,秦章留她在府中的原因是什么?
萍宁的思绪在这里卡壳。
她发呆的工夫,野菜丸子已经初具雏形。
很常规的做法,剁碎菜叶加淀粉。
客人偶尔会掐着饭点来拜访。
萍宁第一时间察觉有人进院子。
是秦章。
在萍宁看来,秦章有些鬼鬼祟祟。
他刻意放轻了脚步,把清远园的前院转了一圈,才锁定方位朝这边走。
厨房门开着,秦章迈过门槛,悄悄行至薛文后侧,也不说话。
薛文回身舀水的时候,终于发现这个多出来的人。
她平静看他一眼,收了手。
“既然来讨吃的,就甭躲懒,去把水烧了。”
秦章高兴地答应,捞起袖子干活。
薛文绕过他去洗手。
倒水添柴做起来不费什么时间,等薛文把搓丸子用的锅碗瓢盆收拾到一边,秦章也差不多忙完了。
薛文眼见无需再搭把手,便安稳坐下。
“你今儿出门了?”
薛文半抬眼:“老爷不是才回府,上哪儿打听我的事?”
秦章听出薛文不悦,胡乱擦了手坐过来。
“不是打听,”他解释,“周仪遣人说,午前来清远园问你腊八是否到主院,不见人。”
薛文:“是吗?”
“我是出了趟门,”她毫无遮掩之意,“夫人若觉得不妥,我下回禀报一声。”
秦章苦笑。
他不是不知道,周仪总盯着清远园。
周仪有误会,偏他和薛文无法同她说清。
薛文倒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只是埋汰他罢了。
秦章也清楚,他要是顺着薛文的话说,赶明儿薛文真的会向仰仁居禀报出行。
他脸上沾了灰,窘迫又狼狈。
“文姐姐,如今竟与我如此生分吗?”
薛文总算正眼看他。
“秦宜叙,你还是小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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