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章不说话了。
两人之间的沉默蔓延开,笼罩整个厨房。
直到水烧开的声音打破寂静。
薛文揭开锅盖,热气扑面。
“为什么突然想起来给平儿找人家?”
丸子一个个漏下去,砸开了朦胧,升腾的蒸气很快偃旗息鼓。
秦章局促地眨了几下眼。
“她年纪也不小了……”
薛文俯身看了看灶火。
“秦宅要是容不下她,我也不是非要在这儿落脚。”
秦章赶紧站起来。
“我哪儿是这意思?文姐姐,你误会我了。”
薛文挑出被秦章乱塞的柴火,没搭腔。
秦章着急地想要挤入薛文的视野,然而突然蹿高的火焰逼退了他。
薛文淡淡道:“老爷不会干粗活,还是歇着吧,我这儿就一个厨房,别点着了,往后连饭也没得吃。”
秦章讨饶:“我不叫周仪掺和了,秦宅养平儿一辈子,文姐姐,你别说气话。”
薛文觉得好笑:“是你开了口,夫人才照着做,她有什么错?秦宜叙,你都是家主了,还这么没担当。”
秦章多说多错,到最后只剩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文姐姐,是我不好,没下回了。”
薛文睨他一眼,站直身子,理了理裙摆。
“我去喊平儿来,你离我的灶台远点。”
萍宁没跟着薛文出去。
秦章此人,昨夜里无论是在众人面前,还是与周仪独处,都一派正经稳重的模样。
若非亲眼所见,萍宁不会想到他和薛文相处时竟然如此活泼。
听他二人交谈,仿佛有旧时情谊。
但旧事容易被人遗忘,记得的人们也很少放在口头做谈资,萍宁自然无从得知。
秦章孤零零地立在原地。
萍宁以为他要这样一动不动地等薛文和薛平过来。
就见秦章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帕子擦脸。
萍宁环顾四周:厨房里光线并不明亮,也没有摆镜子。
秦章不可能看得到自己脸脏了。
他大概吃过亏。
秦章的形象管理相当及时。
薛平不是拖沓的性子,两人回来得很快。
他跟着薛文身后,踏入厨房,看到坐在桌边的秦章后,恭敬道:“家主。”
秦章终于重新捡起家主的架子,矜持地颔首。
素菜面食不经煮,这么一会儿锅里已经挤挤挨挨地冒着泡。
清淡的香气没有吊起中午才在主灶熏入味的萍宁的胃口。
萍宁感知到来自薛平的活跃意动。
她的注意力被这异样的情绪波动牵引过去,落到薛平身上。
萍宁不得不感慨,薛平女装几乎毫无破绽。
周束不依不饶地纠缠不图别的,光图薛平这张漂亮的脸也不亏了。
他生得极好,一副眉眼清纯秀丽,许是因为一直当姑娘养的缘故,不施粉黛,长相也较寻常男子柔和。
然而同女子相比,他的眉峰还是更锐,乍一看抢眼,细看了又英气。
现在这个漂亮的人垂着眼,分明心都飘到那边沸腾的锅里去了,愣是没朝灶台瞟。
萍宁发现他偷偷咽口水。
薛平馋也正常。
他日常饮食单调,野菜丸子总比素面馒头白粥这些要有味道。
萍宁有些忧郁。
让薛平上供太强人所难,他自己都吃不饱饭,不如勾搭秦令。
她一脸幽怨。
早知道不单单问秦令要一件衣裳了。
萍宁是个接受过传统灵异教育的老实鬼,若强求非亲非故的人类提供东西,是有违天道的。
她此前提醒秦令,算是有所施与,所以要求回报合情合理。
然而一般人类供奉先灵,避不开生辰八字,萍宁给不出。
薛平就不一样了。
他能跟她有实体接触,还把水泼到她身上,基本上可以进行一切沟通。简直是萍宁这种孤魂野鬼的天选未亡人。
知子莫若母,薛平再小心遮掩也瞒不过薛文。
薛文到灶台边上拿起木勺捞了一把。
“熟了。”
秦章面前摆上了一小碗冒着热气的野菜丸子羹。
“老爷晚些时候还要回仰仁居用膳,这就当餐前暖胃汤了,贪多不好消化。”
被克扣吃食还遭遇驱赶的秦章不情不愿地答应。
薛文从橱柜里找出一个瓷碗,装满了摆在秦章对面的位置。
“平儿,吃吧。”
薛平茫然抬眼。
瓷碗通身青白,碗口一手覆不全,和对面秦章的份量形成鲜明对比。
汤少而丸多,满满当当地簇拥在汤面上。
秦章忿忿不平,索性撇开眼。
薛平:“娘?”
没有人比薛文更清楚,薛平这声疑问是为什么。
“坐下吃吧,”薛文道,“今日匆忙,没有多备菜。”
萍宁安静地凝视围着桌子的三个人。
听了薛文的话,她很佩服人类真眼说瞎话的能力。
清远园岂止是今日没有多备菜。
从薛氏母子的身体状态来看,他们终日茹素绝非几日之功。
萍宁倏然弯起眼笑。
换言之,薛文既然这么说,代表从今往后,薛平能吃上正常的饭了。
薛平只是意外,一时之间欣喜压过一切,全然分不出心神思考别的。
三人都上桌,秦章和薛文先后动筷后,薛平的头就没再抬起过。
萍宁抱臂看他。
薛平的吃相非常秀气,萍宁即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也仅仅能倚仗灵异的感知察觉他的雀跃,他的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只在最初的时候暴露出异样,随后重归于沉寂。
在与两个长辈的同席中,薛平的存在感压到最低。
萍宁很少见人吃饭吃得这么细。
她眼珠转了转,凑过去。
“有这么好吃?”萍宁的脑袋从桌子中间冒上来,“给我尝尝。”
薛平当着秦章和薛文的面,无法开口回萍宁的话。
他不知道萍宁是真的心血来潮想要吃,还是顺口一提看他为难。
薛平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这个貌似人畜无害的女子是个如假包换的灵异。
他的眼睫又开始颤。
萍宁就这样眼巴巴地卡在桌子上。
薛平想跟她商量,让她再用一次障眼法,可是他一旦出声,势必会让在场另外两人听见。
萍宁半天没等到薛平有动作,不满地嘟嘟囔囔:“小气,一颗都不给我,亏我有好事念着你。”
薛平恨自己耳朵太灵。
他两颊鼓鼓,咀嚼半天,愣是没往下咽。
薛平原本兴奋起伏的情绪变成忐忑不安。
无计可施的薛平灵光一闪,学着萍宁眼巴巴地回望。
萍宁:……
所以说人类狡猾。
她本来打算只逗逗得了,薛平倒是大方,到嘴的口粮都舍得让。
正好萍宁也想试试,不依靠任何外物前提,薛平究竟能不能给她这个毫无干系的灵异上供。
她站直,桌面上的部分从一颗脑袋变成整个上半身。
苍白的手指与瓷白的碗面相触。
指尖敲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萍宁满意。
她背手俯身。
薛平很上道,舀了一枚丸子在调羹里,适当抬了点高度。
萍宁顺利地避过旁边两人耳目,吃到了“供品”。
闻到和吃到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薛平生怕被发现,眉头打结,目光死死钉在萍宁脸上。
女鬼一双清透的红眸写满了愉悦。
她不说话,像薛平一样细嚼慢咽,被人间烟火暖得眯起眼。
薛平迟疑几瞬,握着勺柄的手紧了紧。
萍宁低头看重新装满的调羹,嘴角舒展开一个真心实意的弧度。
她轻轻摇头:“够了。”
灵异不会饥饿。
尝尝鲜就算了,萍宁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抢薛平久违的一顿饱餐。
薛平强迫自己把粘在女鬼眼里的视线收回,专心投入干饭大业。
秦章吃东西不比薛平文静。
生意人走南闯北,歇下来安稳吃口饭是种奢侈。
秦章才结束在外漂泊的日子回来没两天,虽然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让他不至于狼吞虎咽,但吞咽还是略显敷衍。
后果就是他噎住了。
顺手接过递来的茶杯一口气喝干。
薛文收回手。
“说是当餐前汤,好歹也算面食,慢点咽吧。”
秦章轻咳两声,转移话题:“这两日骤冷,是该熬锅热汤喝,后日腊八到仰仁居聚一聚吧。”
薛文没有拒绝的理由。
给秦章的份量本来就少,他吃的速度又快,转眼就见了底。
薛文看一眼门外天色。
“仰仁居那边应该已经等着了,我送老爷出去。”
言语驱赶使得秦章不得不离席。
桌上只剩薛平一个人,外加一只灵异。
他孤零零地面对一碗受了皮外伤的野菜丸子羹。
萍宁冷不丁开口:“你不喜欢秦章。”
比起面对薛文时的紧张和顺从,在跨了门槛见到秦章的那一刻,薛平释放出很强烈的抗拒。
薛平漠然:“是又如何?”
“为什么?”
在萍宁看来,秦章貌似对薛平并不关注,甚至有些时候刻意忽视他。
薛平也不像那种会主动冒犯长辈的人。
这两人基本上没机会结仇。
况且如今薛平寄人篱下,不喜秦宅的主人只会给他自己找不痛快。
薛平刚刚吃了顿好的,精神头前所未有地足,而且他深知如果不给出萍宁想要的答案,接下来将会面临女鬼的持续性纠缠,于是格外识时务。
他回忆道:“刚来秦宅那会儿我年纪还小,娘提过要我认他当爹。”
萍宁不明所以:“就为这个?”
夫死改嫁是多正常的事,不说薛文不曾再嫁,即便她当真招呼也不打地与秦章成婚,薛平也无从说道。
但为人母,难免在意孩子的感受。
薛文跟他提及此事,或许是隐晦征求他的意见。
萍宁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要是薛平不肯接受秦章,薛文有此顾虑不与秦章结亲也说得通。
薛平沉默半晌。
“我说,都听娘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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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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