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冰冷的石阶一级一级向上延伸,闻念被陆冉半揽在臂弯里步履踉跄,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痛楚。
那件宽大的玄黑斗篷兜头罩下,隔绝了大部分光线,也掩住了她右眼惊世骇俗的异状。
她能瞥见前方摇曳的火把光芒,以及把守甬道出口的士兵紧绷的身影。她只能从斗篷下摆的缝隙,瞥见前方摇曳的火把光芒,以及把守甬道出口的士兵紧绷如弓的身影。
关于这位威名远扬的陆总捕,夏北城私下流传着一些模糊的轶闻。说他英年早婚,家中有一位深居简出、体弱多病的夫人。闻念的心悬在嗓子眼,气息不稳地问:"你确定这个方法能行得通吗?"
头顶传来陆冉冰冷的反问,“不然你想怎么出去?被乱箭射|死,还是乱刀砍死?”
“陆大人!”为首的小队长猛地踏前一步,腰刀半出鞘,“职责所在,我们需要核查一下这位的身份!”
“内室突发恶寒,危在旦夕,急需就医。”陆冉声音冷硬如铁,“延误救治,你担待得起?”
迫人的气势如同实质的墙壁压下,小队长脸色一白,被逼得下意识后退半步,半出的腰刀仓促归鞘。陆冉带着闻念,如同一道沉默的黑色飓风,与他擦肩而过。
“大人!”小队长不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疑虑和某种被冒犯的焦躁,“按律法!就算是夫人,也得仔细核查身份,登记造册,方可出狱!这是规矩!”
陆冉的脚步在通往地面的最后一级石阶上顿住。闻念能感觉到陆冉揽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勒得她有些窒息。
“怎么办?”闻念的声音细若游丝。
小队长见二人僵立不语,眼中疑虑更甚。他双手抱拳,沉声道了一句“大人,得罪了!冒犯了!”,伸手便要去掀闻念头上的斗篷兜帽。
“报——!!”一声凄厉急促的嘶吼从甬道外传来,“大人!不好了!西城粮仓!厉妖再现!已伤数人!急需增援!”
小队长懵住了,等他再仓皇地转回头,想向石阶上的陆冉请示牢中那个至关重要的猫妖该如何处置时,石阶上已空无一人。
牢狱之外,早有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在等待。
清冽的空气猛地涌入肺腑,带着雨后泥土和竹叶的气息,冲淡了地底那令人作呕的血腥与霉味。闻念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她胸腔生疼,却也带来了久违的清醒。
陆冉的动作流畅利落,翻身上马如同行云流水。但闻念僵在原地,望着那匹几乎到她胸口的庞然大物,手足无措。
别说骑马,连马这种生物都只在动物园之类的地方看过,根本不知该如何上去。
陆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斗篷下僵立的身影,“怎么,反悔了?”
“没有。”闻念回答,“只是这样真的好吗,真正的‘陆夫人’不会生气吗?”
“当然不会。”
话音未落,陆冉反手探入斗篷之下。闻念只觉得手腕一凉,坚硬冰冷的触感瞬间箍紧了她的腕骨。
是镣铐!
紧接着,另一声清脆的“咔嚓”响起。镣铐的另一环,竟牢牢锁在了陆冉自己的左腕上。
锁链在两人之间绷紧,发出短促而刺耳的哗啦声。
陆冉的目光锐利如刀,但比起刚才在地牢里的样子,更添了些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恶趣,“所以,陆夫人,请上马吧。”
他俯身,有力的手臂穿过闻念的腰侧,将她猛地一提。
身体骤然腾空,随即重重落在坚实冰冷的马鞍前部。陆冉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隔着两层衣物,能感受到那具躯体蕴含的力量和滚烫的温度。
“驾!”
低沉的喝令声在头顶响起。黑马长嘶一声,四蹄腾空,如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猛地冲出了缉妖司阴森的高墙大门。
风声呼啸,灌满双耳,几乎盖过了一切声响。两侧的景物在高速中化作模糊的色块向后飞掠。
高速的颠簸让闻念必须紧紧抓住马鞍前缘,紧张感所有感官都被强行放大、搅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撞上心头。
恍惚间,竹林不再是冰冷现实的景象,而是带着暖融融阳光的旧日剪影。
阳光正好,小夏忽客涨红了脸,努力模仿着母亲的动作,笨拙地想要爬上那匹温顺的小马驹,却因为力气太小,一次次从马镫上滑落。
母亲殷明玉心疼地俯身,正欲下马搀扶,但另一个更结实的怀抱抢先接住了她。
“如果你只知道哭的话,一辈子都别想出这片竹林。”
小陆冉绷着那张与年龄不符的严肃小脸,眉头微蹙,但还是下意识地伸手,细心地将她裙摆上沾着的竹叶和泥土一点点掸干净。
“我、我......我才没只知道哭!”小夏忽客用力抹了一把哭成花猫的脸,倔强地仰起头,“我一定能学会!所以......所以下次蝶儿哥哥出去的时候,能不能也带上我......我不想和哥哥分开......”
“蝶儿”这个称呼让小陆冉的脸颊瞬间飞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红晕,他有些狼狈地别开脸,“别叫我这个名字!还有,夏忽客,你要想追上我,就得凭实力,知道了吗?”
小夏忽客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充满坚定。可刚想迈步证明自己,低头一看,膝盖上刚才磕到的地方已经肿起一片乌青。
小陆冉看着她强忍疼痛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再多言,一把拉住她细瘦的手臂,稍一用力——
“哇!”小夏忽客惊呼一声。小陆冉的马比她的稍高一些,视野瞬间开阔起来,越过翠绿的竹海,远方是辽阔无垠的天地。
“抓紧了!”小陆冉拉紧她的手臂,有力的手臂环绕过她小小的身体,紧紧拉住了缰绳。
风更烈了。
现实中疾驰的颠簸,却猛地将闻念从那温暖的碎片里狠狠拽出。
后背紧贴的胸膛温热依旧,带着原主残留的悸动,如同顽固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冷硬如铁的心防。
她几乎是本能地绷紧了背脊,试图在那狭窄的马鞍前部拉开一丝微小的距离。
“别动。”头顶传来陆冉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箍在她腰侧的手臂也随之收紧了一分,“如果你想摔死的话,抓紧我!”
闻念咬紧牙关,将身体里那股不属于她的、令人烦躁的悸动狠狠压回深处。
马蹄声在寂静的山林边缘骤然止歇。
再回到木屋时,在惨淡的天光下,闻念这才看清全貌:曾经温馨的竹篱小院,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断壁残垣。烧得只剩下骨架的房梁,以一种绝望的姿态歪斜着,如同垂死者伸向天空的骸骨。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血腥味,还有一种更阴冷的的妖物气息。
陆冉率先翻身下马,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你只有一天的时间。开始吧。”
闻念没有看他,掀开了碍事的斗篷兜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肺腑间翻涌的恶心感,意识沉入脑海。
【界通:启动全息环境扫描。三维建模重建中……】
冰冷的蓝色光线从她那只异瞳中无声扩散开来,所有残骸都以精确的数据点阵方式重新构建。
【界通:检测到高浓度怨念残留及强烈妖气侵蚀。能量频谱分析比对中……】
闻念的目光随着界通投射在她视网膜上的高亮标记移动,脚步在废墟间缓慢穿行。
她蹲下身,无视脚下粘腻的污秽,手指捻起一小撮焦黑泥土中夹杂的几根极其细短的毛发。毛发呈灰褐色,尖端带着不自然的焦黄卷曲。
“找到了。”
陆冉无声地靠近,投下的阴影笼罩住她。他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着。
【界通:样本采集。微观结构扫描……能量粒子残留分析……数据库匹配中……匹配成功。】
【界通:目标物种确认——梁渠。《山海经·中山经》载:“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虎爪,名曰梁渠,见则其国有大兵。”特征吻合度:92.7%。】
“梁渠。”闻念抬起头,异瞳中数据流飞速隐去,只剩下冷静的判断,“一种形似狸猫的妖,与猫妖同源。这是它留下的毛发。”
陆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声音低沉,“此妖虽凶戾,但凭它,绝无可能无声无息破开明玉大人亲手布下的防护结界,更不要说……屠城。”
他顿住,目光扫过那片骸骨曾倒卧的位置,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阴霾。
他的怀疑与闻念不谋而合。梁渠更像是被驱使的爪牙,或者,替罪羊。
【界通:警告!侦测到中强度妖气反应高速接近!方位:西北方竹林!距离:三百米!速度极快!】
“有东西来了!”闻念低喝出声,异瞳瞬间锁定光标方向。
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陆冉动了。
他猛地探手,一把攥紧闻念腕上的锁链,巨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扯得向前一个趔趄。紧接着,他另一只手狠狠按上废墟边缘一块半埋在焦土里的青石板。
伴随着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地面竟在他们脚下裂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
“进去!”
陆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几乎是半推半抱地将闻念塞进了那个漆黑的洞口。
他紧跟着跃入,反手在洞壁内侧某个凸起处用力一拍。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两人。
闻念在猝不及防的推搡中撞上了冰冷坚硬的石壁,肩胛骨一阵闷痛。
“这……是什么地方?”她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响起。
“夏家的密室。”陆冉的声音近在咫尺。
因为刚才消耗的能量过多,界通信号微弱,无法建立连接。就在这时,头顶的石板传来沉闷的刮擦声,沉闷而压抑,像是某种巨大而锋利的爪子在反复抓挠着岩石表面。
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掉在他们的头发和肩颈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一分一秒流逝。
每一次头顶传来的抓挠和低吼,都像重锤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陆冉的身体像一块磐石挡在她与洞口之间,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抓挠声和低吼终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竹林深处。
陆冉似乎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身体向后靠了靠,抵住了另一侧石壁。
【界通:……连接成功,但无法溯源妖气。闻念长官,请小心行事。】
“知道了。”闻念下意识地回答,紧绷的神经让她忽略了环境。
"你刚才在......和谁说话?"陆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疑惑,甚至有一丝罕见的小心翼翼。
闻念一滞,这才意识到自己露馅了。该如何和一个连电灯都没见过的古代人,解释什么是人工智能和仿生人呢?她斟酌了一下,说道:“你就当我在和我的‘灵识’说话就行了。”
“灵识?”陆冉的声音在黑暗中顿了顿,“刚才在废墟上,我看你只是从地上捡起一撮猫毛,便能立刻报出那妖物的身份、来历、甚至状态。这就是‘灵识’?“
闻念沉默片刻,决定透露部分真相以换取必要的信任,“我在现世是跨界缉私官。简单说,你缉拿的是流落人间的妖物,而我追捕的是非法越界的异常能量体。至于‘灵识’,它名为‘界通’,并非生灵,而是一种......人造的智慧体,专为辅助我追踪、分析这些能量体的源头而存在。”
“——它名为‘界通’,是人工智能体,专门辅助我追踪这些能量体的源头。”
黑暗中,陆冉沉默了。这远超他认知的解释显然需要时间消化。但比起刚才,戒备的眼神明显放下来不少。
然而闻念紧绷的神经却没有放松。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擦掉脸上落下的灰尘。指尖却在黑暗中触碰到一个冰冷锐利的东西。
视野突然被一阵刺眼的光芒吞噬,一瞬间天旋地转。等光芒散尽后,闻念发现自己一个光怪陆离的空间,没有天空,没有地面,只有大大小小的镜子碎片悬浮在虚无之中,反射着扭曲混乱的光影。
她低头看向双手。不再是夏忽客那双带着伤痕的少女的手,而是带着训练痕迹的自己的手。她穿着那身笔挺的黑色缉私制服,腰间的配枪冰冷坚硬。
回来了?
不!不对!
她的视线猛地定住,惊恐地望向不远处最大的一块悬浮镜面。
镜面里映出的,赫然是刚刚那间狭小的石室密室。
密室中,“夏忽客”正背对着镜面站着。她浑身缭绕着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黑气,隔着镜面都令人窒息。
那人高高举起利爪,带着撕裂一切的恶毒,狠狠刺向站在她面前的陆冉。
陆冉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翻身滚动,躲过了袭击。
“闻念?夏忽客?不对!你到底是谁?”陆冉怒吼道。
镜子那边,陆冉一边闪躲攻击,一边尝试“叫醒”闻念。但无论闻念如何回应,他都好像听不见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闻念迫使自己冷静思考,试图理解这荒谬绝伦的处境,这才想起在缉私舰艇上翻阅过的那本古籍,其中记载过一种叫做“镜妖”的妖怪。
镜妖会以镜子为媒介,迷惑对方,迫使对方穿越到自己内心想去的世界,与自己完成身份交换。但估计它也没料到夏忽客的内心住的是来自三千年后的现代人闻念,而镜妖无法穿越如此漫长的时空反映现代世界,因此才不得不将闻念的意识暂时困在这片由它掌控的“心界”之中。
那本书里并没有记载出去的方法。闻念在这个看不到尽头的镜之世界里奔跑了许久,除了无穷无尽的破碎镜片,别无他物。
这感觉让她想起暗无天日的训练所岁月。少年时期,教官曾说过,人这一生很少经历比死亡还要绝望的危险,与其盲目搏斗,不如尝试去理解它的运行规则,成为它的一部分,从内部瓦解它,那么危险本身也可能不攻自破。
如今闻念才理解了其中含义。她目光猛地聚焦在那个与陆冉颤抖的“夏忽客”身上,镜妖的力量来源是原主对陆冉复杂的情感执念,如果想要打破此时的困境,她就必须要创造一个符合原主行为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规则错误。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中成形。
闻念拿起某一个镜子碎片,毫不犹豫刺向镜中那个“夏忽客”的右眼。
“陆冉!看着我!!”
就在碎片剪短刺向右眼的瞬间,那只异瞳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如同被精确制导,准无比地打在了陆冉脚边一小块不起眼的镜子碎片上。
即将被利爪洞穿的陆冉,身体猛地一震。
同样的撕扯感再次降临。闻念也被那道反光击中,意识如同被巨浪卷走,最终重重摔落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
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空气里飘荡着青草和野花的清新气息。眼前是一个小小的院落,篱笆上爬着翠绿的藤蔓,院子里几株翠竹随风轻摇,投下斑驳的光影。
【界通:时空坐标严重偏移!检测到高维能量残留……确认为时空镜像节点。当前时间锚点:觥梁七年。警告:本体能量消耗过度,进入节能模式,仅维持基本扫描……】
觥梁七年?一切的起点?
闻念的心沉了下去。她扶着身边一根结实的竹竿,想要站起,目光却在不经意扫过院子角落的凉亭时,猛地凝固。
凉亭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传来。
那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背影瘦弱。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缝里露出一点青翠的颜色。那是殷明玉送给小陆冉的竹叶蝴蝶,却沾着醒目的红色血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争吵声从院门外传来,越来越近。
“……明玉!那东西绝不能留!是祸根!”
殷明玉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的颤抖,“阿冉是为了保护阿客才伤人的!他还那么小!为什么要赶他走?!”
“说到底,要不是阿客瞒着我们去参加本家的‘猎妖’,阿冉也不会为了救她伤了那些‘大人’!如果被他们知道你还活着、阿客还活着,嫡系血脉尚在,怎能轻饶了你们母女二人?”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焦躁地打断了她,“阿客的书呢?我拿去毁了!一了百了!”
争吵声激烈,直到房间内传来孩童尖锐的啼哭声,门外的夫妇俩这才恨恨地甩袖离去。
躲在门廊阴影下的闻念,紧绷的神经这才稍作喘息。
然而,陆冉也跟着来到了这个世界。
他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小陆冉身后,手中利刃寒光一闪,高高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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